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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榆是泡在戲詞歌賦里長大的孩子,他從小聽沈珏唱得耳朵起繭子,高中課業重,岑漫搖對他要求高,他許久不回家鄉,不見沈珏,就算邱風彈得不算熟練,也只覺得親切,並不陌生。
「不過這想法很有創意。」寧以橋重拾起鼓棒,配合著邱風彈出的音調敲了節奏,沈榆出來得匆忙,沒帶義甲,手指在弦上一掃再拂,就著鼓點和節奏彈那段縈繞耳邊十幾餘年的旋律,輕哼繭也熟悉的唱詞。
——西湖巧遇兩嬌娘,一縷情絲牽心上。相約今日登門訪,猶覺昨宵夜更長。不待雞啼就起身,穿得一身整潔相。飛步行出清波門,不覺已至她門牆。
唱詞和唱腔都不常見,沒聽過的人不認得很正常,但酒吧里靠近門口的那唯一一桌客人貌似被驚動,也聽不來這腔調,似是好酒上頭,竟隔著老遠距離對著沈榆三人嚷嚷起來。
「喂!」聽聲音是中年買醉,「咿咿呀呀地唱什麼東西,好難聽!」
這話也沒好聽倒哪裡去,一時間,唱腔和旋律都被打斷,沈榆瞭然中國戲曲在二十一世紀初的命運也如此,面上沒什麼表情,寧以橋和邱風脾氣沒沈榆好,臉色就沒那麼好看。
寧以橋是個性子急的,手上東西一扔,鼓棒滾到地下,站起來就想與人理論。
「話不可以這麼說,」聲音響起來卻不是寧以橋的大嗓門,而是一道略顯蒼老的沙啞聲,「許郎借傘是為鍾情,失了時間感知是為見心上人急切,字字句句乃是肺腑。」
沈榆朝著聲音發源地看去,之間酒吧另一個角落裡還坐著一桌兩個人,昏暗的光在桌上放的酒杯上閃,只是卡座頂上的吊燈沒亮,人和動靜一同隱匿於黑暗中,他觀察不仔細,沒看見罷了。
那人走出半步,笑吟吟地向出言不遜的中年男人道:「如此動情的吳儂軟語,怎可說是難聽?」
所謂伸手不打笑臉人,對方反駁,語調卻並未激進反而溫和,那男人也沒再說什麼,訕訕地被覺得丟人的同伴拉出了臥月的大門。
老人為沈榆他們解了圍,也並沒走回暗處,反倒借著人走茶未涼的另一桌吊燈的光站在明亮處,眼神灼灼地盯著沈榆:「你們繼續。」
沈榆性子溫和,倒也不怯場,和寧以橋商量著,就重複適才的鼓點,再和邱風強調,要彈得慢一些。
琵琶頸連著鳳凰台又直起來,像找到知音有了底氣。
昨日西湖雨傾盆,幸仗同舟免摧凌。臨別又蒙借雨傘,情重義高感深恩。
沈榆又唱了自己有把握的幾段,就停了動作,誠實地說:「後面不會了。」
琵琶聲剛一停,天氣預報就難得沒耍一次人,外頭劈里啪啦地掉下水滴來,滿世界都是大小珠打在門外的「臥月石」上的沉悶,接著再一聲轟響的雷,聽著比寧以橋的鼓聲還大點。
老人並沒在意,點點頭,說:「這天氣倒是應和上你選的這段。」又轉身朝著剛才置身的那處黑暗笑,「你覺得怎麼樣?」
那黑暗中的卡座還坐著另一個人,沈榆唱之前稍微看了眼,只模模糊糊一個黑色的影子,桌上的酒杯和酒水變成他消遣的玩具,轉著玩兒出一卷漩渦。
這道聲音是更年輕的,嗓音有些低:「很好。」
明明是肯定的評價,老人卻不高興了,說:「就一個很好?我看你誇獎不大走心。」
那人說話沒什麼感情:「那我該如何?我不是您,我聽不懂,覺得悅耳就夠了。」
這話是很中肯,不知道那人看不看得見台上頭頂亮著燈的自己,沈榆還是朝著那邊笑了笑,表達禮貌。
老人聞言不再管他,走上前來,先報了自己的名諱,姓章,名濟年,介紹止於此,章濟年轉頭開始和他們探討了唱法,又重複一遍沈榆的唱段。
沈榆因為考慮到這只是自己一次趕鴨子上架的練習,唱的聲音並沒有很大,透露著稍微的不自信,而章濟年不同,他的發音標準,唱法也正確,沈榆上一次聽類似的腔調,是在沈珏的戲台子上。
「您是江浙人?」沈榆問。
「嗐,」章濟年唱完喝一口水,臉上皺紋明顯卻不顯老態,「我皇城根兒下的純種血脈!」
那倒是厲害有這沈榆聽著都覺得不彆扭,好像土生土長在江南的越語功底,幾人追問才得知,章濟年是距離臥月酒吧五站地鐵之外J大任教的老師,越劇的專家。
寧以橋和邱風對越劇都有些興,加上沈榆有讓長眠灣的音樂結合上中國傳統戲曲的創想法,多和章濟年了解一些的空當,沈榆思緒瞎飄,眼睛也管不住,漸漸從手上的曲譜飄到黑暗中的人影那兒去。
不見人聞其聲,就剛剛一句話的功夫,沈榆覺得這人聲音顆粒感剛好,要是開嗓唱歌再合適不過。
又聊了會兒,時間將近凌晨兩點半,門外的雨還沒要小下來的趨勢,寧以橋和邱風開了車來,說要載沈榆回去,但四季花園距離他倆家都有些遠,沈榆不願意麻煩他們,從琴包旮旯里摸出把黑傘。
「我帶了傘,剛叫了車,馬上來。」
他是堅持的倔脾氣,兩人都沒辦法拿他怎樣,只說要沈榆到家了給個信兒。
沈榆一邊嗯嗯啊啊地應著,一邊收好東西走到門口,卻發現適才還在身邊和他們說話的章濟年不見了。
他又轉頭去看那卡座的位置,竟也是空無一人,留下個酒水殘存的玻璃酒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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