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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夜泊秦淮（第2页）

天赐在金陵津渡，也就是镇江的西津渡，结识了一位淮扬公子侯方生。那天夜里，他们的楼船停泊在西津渡码头，听到邻船中有人在唉声叹气，反复吟咏唐诗《题金陵渡》：“金陵津渡小山楼，一宿行人自可愁。潮落夜江斜月里，两三星火是瓜州。”

天赐见是一位翩翩公子在吟咏唐朝张祜的那充盈无限愁思的诗，诗中描绘的山楼、、羁旅、斜月、夜潮，再加上两三星火，是一种多么萧瑟凄楚的意境。天赐想像这位公子一定有难解的愁情，便邀请他到数船上小叙，三杯美酒下肚，他就吐露了相思之苦。

原来这位公子姓侯名方生，出身江淮名门望族，他的曾祖父曾做过一任凤阳巡抚，成为名冠江淮的富翁。俗话说，富不过三代，到他父亲手里，已是家道中落，入不敷出。文学家称，贵却可以过三代，他家现在依然还是名门望族，官宦人家的排场。但终究是，金玉在外，败絮其中，一副空皮囊而已。侯方生长得风貌不凡，又是江淮名士，他父亲对他寄予厚望，指望他考取功名，跻身仕途，光宗耀祖。可是他的运气不佳，两次到南京乡试都名落孙山。这次乡试却中了头名，春风得意的举人侯方生，在秦淮河的一家着名乐坊结识了美貌歌妓陈圆圆。这个江淮名士侯方生是个坠鞭公子，他馋涎陈圆圆的美色，不满足与陈圆圆的一夕之欢。陈圆圆见侯方生是江淮名士，又风流倜傥，有意想跟他从良；侯方生也一心想金屋藏娇，娶一位美妾。可怜侯方生，虽富有才华，却乏于资财，贪婪的老鸨根本看不上侯方生那区区三千银子，死活抱住陈圆圆这棵摇钱不放。逗留数月，侯方生一筹莫展，盘缠已经花光，只得郁郁寡欢地雇船回老家。天赐同病相怜，好言劝解了一番，其实这位侯公子也是一时贪恋美色，不会相思成疾的。天赐心想一名如花似玉、誉满秦淮的歌妓，做了他的小妾，犹如鲜花插在牛粪上，也不是什么好的归宿。

酒席散后，侯方生回到他船上睡觉去了。可是天赐却转辗难眠，侯公子的那段艳情勾起了他对歌妓陈圆圆的兴趣。于是他决定明天到南京秦淮河游玩几天，也去见识见识这位令侯方生神魂颠倒的江淮名妓陈圆圆。谷玉拗不过天赐，只得陪同他一起前往南京。

黄昏时分，天赐的楼船停泊在南京秦淮河夫子庙码头。南京是九朝故都，扼长江天险，虎踞龙蟠，地势险峻，山河秀丽。城东有钟山，城北是玄武湖，城西北是长江边的狮子山，城西南有南唐旧城。明太祖朱元璋建都于此，人才济济，文风极盛。清晨，天赐与谷玉逛了夫子庙、大成殿、江南贡院等名胜，尝遍了金陵的风味小吃。晌午，在一家金陵酒楼，叫了一桌丰盛的酒席，边吃边观赏街景。

自明成祖朱棣，大名鼎鼎的永乐皇帝迁都北京后，南京仍保留有一整套中央政府的六部九卿衙门，号称留都。但任命的官员都是些没有实权的闲职，各衙门显得冷冷清清。原来朱元璋时的皇宫也是年久失修，远不如北京的紫禁城那么宏伟气派。倒是十里秦淮河畔商铺林立，人流如潮，灯红酒绿，富庶繁华。沿着秦淮河两岸，一座座妆楼、妓院、乐坊临河而盖，鳞次栉比，楼楼都是婵娟照映，梨花似雪，碧草如烟；琴弦莺喉，风月名班，歌妓云集；牵引得游人驻足，门前系住王孙辔，车水马龙围粉黛。虽然辽东战场狼烟四起，围剿农民起义军的战火已经燃烧到凤阳，但是地处江淮中枢的南京仍然是歌舞升平，纸醉金迷。官吏富豪、纨绔子弟、风流名士麇集十里秦淮，狎妓淫乐，卖弄风骚，逍遥糜靡，挥金如土，竞相奢华。

这十里秦淮历史上就是六朝金粉，风月销金的温柔之乡。朱元璋就曾在秦淮河畔设有官妓一所，美名曰大院，将元末战乱时掳掠来的年轻美貌女子充作妓女，专供官吏士绅酒宴时的三陪侍女。朱元璋还为这所妓女大院御赐对联一副，上联为：此地有佳山佳水佳风佳月更有佳人佳事添千秋佳话。下联是：世间多痴男痴女痴心痴梦复多痴情痴意是几辈痴人。所以秦淮的妓院也称大院、旧院或妆楼、河房。每当日落西山，人约黄昏，一座座旧院、妆楼、河房灯火通明，与天上的浩月繁星一齐映射在波光鳞鳞的秦淮河上，呈现出一派畸形的繁华景象。河上画舫如织，橹声咿呀，朱栏绮丽，倩影婆娑；晚风里管弦奏鸣，靡靡之音飘扬，脂香粉香酒肴飘香，真是人世间一处灯红酒绿，纸醉金迷的销魂窟。

天赐与谷玉雇佣了一辆豪华马车，在酒楼小伙计的指引下，来到了陈圆圆的妓院。但见院内姹紫嫣红，莺声呖呖，燕语婉啭；妆楼内水晶珠帘，翠屏锦轩，珊瑚映画。老鸨见来的是位风流倜傥的俊秀公子，又有气宇不凡的管家跟随，便满面春风陪笑道：“请到小楼焚香煮茗，鉴赏诗画。”

但见妆楼内，珠帘笼架画眉鸟，花卉盆景金鱼缸；屏风都是名家画廊，四壁都是名人题诗。天赐看那老鸨徐娘半老，铅华未谢，风韵犹存，但眉梢上却透露出势利和贪婪。只听老鸨对谷玉说：“你看牡丹花艳，芍药郁香，窈窈窕窕，满楼春色。小女圆圆，温柔娇艳，国色天香，只陪玳瑁之筵，未曾入得芙蓉之帐。这位大管家是否想请你家公子来梳栊小女圆圆？”

天赐羞涩地对老鸨说：“小生只是慕名而来，想会会你家圆圆，决没有梳栊令爱之意。这是圆圆妆楼，她往哪里去了？”

老鸨说：“昨夜陪安徽巡抚李云留欢宴歌舞，丫头正在侍奉晓妆，还在卧房。”

陈圆圆听丫头说花厅里来了位相貌奇伟、风流倜傥的俊秀公子，便轻盈步履，姗姗而出。天赐第一眼看到陈圆圆后，只觉得这样的妖艳歌妓比起美貌温存、凡脱俗的金星少女要逊色许多。他根本没有那种一见钟情、神魂颠倒的感觉，却有一股怜悯之心涌上心胸：

笙歌醉梦回，浪翻鸳鸯被。

朱唇胭脂腻，春愁锁黛眉。

迎来送往客，名姬湘佩兰。

红颜命多薄，囹圄莺花队。

倒是陈圆圆见了天赐，一身武生打扮，潇洒英俊，神采奕奕，气度非凡，便芳心荡漾，眉目传情，暗牵红丝起来。今天美人见英雄，第一次幽会，这千载难逢的缘分岂能轻易放过。陈圆圆请天赐落坐，亲自倒了一盏香茗，递给天赐手中。天赐一面接茶，一面细细端详她的容貌身材：只见她一双玉腕，白嫩纤细，尖尖的十指，传情输意。脸似出水芙蓉，腰如春风杨柳，冰肤玉骨，袅袅婷婷，可称得上是位绝代佳人了。嘬饮了一口香茗后，天赐的心绪越来越复杂，他有一种不祥的预感：醉心陈圆圆的皇亲国戚、王孙公子很多，但是红颜薄命，命运多舛，在这乱世之秋，像陈圆圆这样的秦淮名妓或许会像三国中吕布貂婵那样，上演英雄美人的多角恋情，成为乱世的风流人物，最终蜕变为替罪的羔羊，历史的罪人。

此时，天赐很想帮助陈圆圆改变自己的命运，本来有许多话想对她说的，但是满腹话儿不知从何开头。陈圆圆因为钟情于天赐，很想试探一下他的心意，然后决定能否将自己的终身托付于他。于是她先打破沉默，从风月场上的应酬开始，搭讪着同天赐聊天。陈圆圆说：“宫中的田贵妃，是皇上的爱妃，她不但是弹奏琴弦的高手，而且还精通音律，能谱写歌曲。田贵妃谱成了百曲子，颁布各地，令儿童百姓歌唱。”

天赐也是喜爱音乐的人，他弹奏的古筝，琴音嘹亮，低沉时，如空谷莺鸣，溪水潺潺；高亢时，如暴风骤雨，雷霆万钧；激昂时，如江潮澎湃，万马奔腾；天赐也能谱写曲子，自弹自唱。天赐评价这百歌曲说：“田贵妃的百歌曲，其原本的宗旨是劝导人们惩恶行善，皇上也欲借这百歌曲，以挽救现时的颓丧风气。谁知这‘宫商角徵羽’五音中，以‘商’音最是凄凉，也最为动听。田贵妃的百曲子的音韵大多出自‘商’音，儿童百姓唱这些流行歌曲，都唱得十分悲苍凄凉，就像商朝纣王时的靡靡之音，遂成亡国之曲。有人说，这纣王时的靡靡之音流行，不仅会天下大乱，还要亡国！不过妇女们大都喜欢这种缠绵悱恻的曲子，因为妇女的命运大多悲哀幽怨，唱起来催人泪下，感动愁肠。”

于是，天赐净手焚香，弹奏起自己谱写的古筝曲子《泊秦淮》：“烟笼寒水月笼沙，夜泊秦淮近酒家。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

天赐自弹自唱，把唐朝诗人杜牧的这沉重叹喟历史沧桑，世事演变的七言绝句，演唱得悲壮委婉，感人肺腑；陈圆圆听得凄然歔欷，暗自垂泪。

天赐与陈圆圆谈论起杜牧的那七言绝句《泊秦淮》，表了一番感言：“《后庭花》是南朝的末代皇帝陈后主、陈叔宝谱写的曲子，是一之描写朝廷腐化堕落生活的靡靡之音。陈后主每天同狎客、嫔妃们饮酒作乐，不理朝政，淫乐误国，终于为隋朝所灭亡。杜牧夜泊秦淮的所见所闻，我感同身受。杜牧在诗中描绘秦淮河柔美朦胧的月色，连用了两个‘笼’字，把烟、水、月、沙四景，和谐的交融在一起。秦淮河凄美的月色，与达官富豪、花花公子在秦淮酒楼中灯红酒绿、纸醉金迷的奢侈生活形成强烈反差。你看，当今的秦淮河的情景，与陈朝时的秦淮河是多么的相似，这繁华暄闹的秦淮背后充满了空虚、凄惨和冷漠。‘商女不知亡国恨’这一句，杜牧讽刺的不是商女，而是那些欣赏靡靡之音，狎妓淫乐的王公国戚，达官贵人。如今的大明王朝，战乱迭起，灾荒连年，百姓流离，哀鸿遍野。而秦淮酒楼里的芸芸众生、纨绔子弟却并不知道行将亡国，还在过着醉生梦死的糜烂生活，逼迫歌妓弹唱靡靡之音，亡国之曲。在第四句，杜牧用了‘犹唱’一词，自然让我们从陈朝陈后主的荒淫亡国，联想到当今的秦淮歌妓还在唱那陈后主的靡靡之音，亡国之曲，大明王朝的命运真是令人担忧。其实商女们也是为命运所逼，他们中的许多人也是爱国的。”

陈圆圆说：“听了谷公子自肺腑的一席话，让我回忆起不堪回的往事。我祖籍太原，芳名一个沅字，后来被卖到秦淮妓院后，更名圆圆。我也是同你一样，出身书香门第、名门望族，祖父做过一任侍郎，父亲是太原有名的孝廉。我不到周岁，父亲因染上痼疾，医治无效，早早去世了。母亲也是出身名门，知书达礼，又善琴棋诗画。她含辛茹苦把我抚养成人，她见我聪颖好学，便把平身的才艺，尽心传授给我。我十八岁那年，母亲突然染上瘟疫，大限难逃，临终前拉着我的手说：‘女儿聪颖过人，又如此花容月貌，天生美人，只怕红颜薄命，命运凄凉。但愿我死后，同你父亲一起能在阴间保佑你一生平安，我们在九泉之下也能瞑目了。’话没说完，就溘然长逝了。”

心酸的往事令她潸然泪下，她取出美酒：“谷公子，借酒消愁，我们开怀畅饮，一醉方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