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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家村本来就是韩氏宗族聚居之地,我凌氏于乱世间飘零,紧挨着韩家村,聚居成村。天长日久,两村代代联姻,也就并做一处了。说起来,还算是个比较富裕村子,族里几个善于经营的大户,慢慢地兼并起邻村零散的土地,勉强有些小富气象。韩伯伯……就是子施的父亲,诺儿的爷爷,也算是精于经营的,一个小农户渐渐做成小地主,家里也有了几户下仆,老马老刘他们这几家,可真是从你爷爷那辈,就开始跟着韩家的。那时候,家里一派兴旺气象,论起来,你们家在韩氏,也算是嫡系,族长是你爷爷的亲大伯,你爹在他们这一辈的堂兄弟中,排行第三,也算是大的。血脉即亲,家资尚富,在族中,你们一家的地位,自然也是极高的。可惜……”
凌退之神色黯然:“眼看着家里家外,红红火火,你爷爷一场大病去了。当时你爹才五岁,孤儿寡母,十分凄凉。照着族规,你家即然有儿子,自然一切产业照旧,旁人不得染指。只是,家里少了主事的男人,便是塌了天。外头的田地,需要管理,佃户需要管束,家里的下仆,也要约束。一个女人,撑持不住。这个时候,就需要宗族出面了。”
凌退之遥望主院方向,神情若有所思,眉宇间隐有忧色,口中只徐徐道:“其实,后来生的事,也就没什么稀奇了。宗族关系,在危难中,即是保障,也是威胁。大家同一个村子,又都姓韩,凭什么你家就比别家富有。如今又没了掌事的人。旁人自然就有些想法。”
忆起前事,凌退之不免冷哼了一声。
不患贫而患不均,贫寒者众,而一人独富,半夜让人放火烧了宅子,家里养的猪被人下药,这一类事,其实常常生。尤其是天高皇帝远,官府管束不到,只凭村长乡老治理的地方,很多陈规劣俗,是极之可怕的。
韩家村是由韩凌两家组成的两大宗族治理,太过份的事倒不会生,只是,如果族长私心太重,那资产颇富,又无成年人掌持的人家,就危险了。
短短数年间,同族借着帮助他家管理财产,借着大大小小族务的逼迫,一点一点地蚕食着他家的财产。族长占了大头,其他族人分沾小惠,倒也皆大欢喜。
“伯母本就因为伯父之死,伤心成疾,又被自家亲戚步步紧逼,她一个弱女子,还带着个稚龄孩子,怎么对抗整个宗族,只得不断妥协,以换取安宁的生活。”
凌退之一边说,一边看着自己的两个学生。
“不过他们在宗族之中,受宗族庇护,族人再贪心,做事也不会过份。一栋房子,几亩薄田,还是会留给他们的,将来有什么衣食困难,或是无力置办婚事,族里也还是会出力的。你们以为,没有宗族相帮,这样略有家资,却没有男主人的小户人家,会有什么命运。那些混混,无赖,或是里正,衙役,哪个不是红着眼睛,专挑着这种毫无自保能力,只有一个年轻寡妇撑持门户的人家下手。多少人破家灭门,妇人沦为姬妾,孩子被转卖为奴,这都还算是命好的,至少活下来了。所以,当时,他们的遭遇,其实不算是最糟糕的。”
凌退之黯然一叹,少时的壮怀激烈,激扬文字,渴望着以胸中所学,澄清世间不平,如今想来,是多么可笑。半生飘零,直至如今,才算看清这个现实,在这样的世道中,就算是最不公平的掠夺,有时候,你还要承认,这算是好运气。你还必须持平地相信,那些人做得不算太过份。因为,有太多太多人,做得更狠更绝,而世人,对于这一切的早就习惯了,麻木了,接受了。
韩忠在旁边,默默地点着头,相比世间无数触目惊心的不平事,韩家所承受的,确实算不得什么。他自己当小叫花时,就见过几个比他更小的乞丐,据说本来最少也是小康之家,甚至还有人是富贵子弟,只因家中失了擎天之柱,转眼间倾塌下来,家产被四下扑来的恶狼吞并一空,亲娘流离不知何处,自家沦为乞儿。
相比他这种从小就当叫花子的人,那些从安逸生活里,陷入噩梦的孩子,根本适应不了太过恶劣的世界,通常挣扎不了多久,就默默地死在无人多看一眼的角落,尸体一般是被扔到城外喂野狗。
凌退之深深叹息:“可惜啊,事情并不是到此为止。子施一年大似一年,原本也该开蒙读书了,只是族长一直用种种理由拖着,拦着。这固然是不想子施过于成才,也是因着供一个孩子读书,开销甚大的缘故。”
在这个时代读书,其实是极奢侈的事。除了请先生的束修,一年三节之外,还有许多开销。就算是太平盛世,书本,笔墨纸砚,都是很贵的事物。贫苦人家,偶尔看到一张写着字的纸,甚至会拿回家供着。这就是因为,字纸极之稀少的缘故,敬惜字纸的道理,不止是对文字,对知识的崇拜,也是因为,纸是稀罕珍贵的东西。
韩氏一族,虽然说是衣食无忧,有点小富气象,但所谓的小富,也只是针对那些赤贫的农民来比较罢了。要供应举族的孩子读书,那是根本不可能的。
其实大部份这一类的小宗族采取的方式,都是集中族内的财富资源,专门培养几个天份最好的孩子,以期将来出人投地,借助他们,改变整个宗族的社会地位。
所以说,一人成功,举族升天,借宗族之力成功,之后回报宗族,确实是这个时代,默认的规则。
只是,并不是所有宗族都能那么公平地按照贤愚天份来分配财富资源,人都是有私心的,大部份情况下,更喜欢把这种资源,用在族长,族老,族中嫡脉的孩子身上。
所以,族长的儿子韩思德资质平平,却可开蒙读书,韩子施聪慧过人,却没有机会读书识字。就算厚着脸皮,跟去附学,手里也没有象样的纸笔书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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忆起往事,凌退之深深感叹:“我和子施当时是同病相怜,都是想读书却读不成,偏又天真固执地不肯认命,暗地里,吃了无数苦头,悄悄地偷学……”
他微微一笑,看着韩忠“你干过的事,你耍的那些花招,都是当年我和子施用过无数回的。你不过只要偷听偷学而已,我们还要瞒着全村人,瞒着所有的亲族长辈,整整五年,都是这么偷偷摸摸过来的,那帮子小少爷,也不过能读能写能念几句死文章,我跟子施胸中所知所学,却已不下于先生了。”
他微微一笑,已显得有些遥远的目光里,闪烁起少见的骄傲与快意。
锥于囊中,终能破袋而出,锋芒尽显,明珠蒙尘,拭尽了,依旧夺目灿亮,华彩无双,又有什么人,拦得住,隐得下。
就连一直显得有些无动于衷的韩诺,都微微动容,似是为他这一刻,脸上的光彩所慑。
韩忠却低下头,悄悄地掩下眼中微微浮起的水气。
原来,这才是当年一跃而飞升的真相。
原来,当年,他悄悄的努力,早就有人看在眼中。
原来,就算没有当初少爷出人意料的随手一指,老爷也还是会成全他,老师也还是会教导他,只为那一分同病相怜意。
只因为当年他们受过的苦,不忍见一个飘零的小叫花,小奴才,再受一回。
读书,识字,多么奢侈而幸福的事啊。就算是平民百姓,都不敢奢望,就算是有整个宗族庇佑,也只有几个幸运儿,有这样的机会。
他区区一个叫花子,卖身的奴仆,竟能有这样的福份。竟有老师这样的奇才亲自教导,且不偏不倚,给予他的指导,在他身上用的心思,比少爷只多不少。
年纪虽小,却自觉,苦难历尽,沧桑看尽,一颗心其实也算很硬的韩忠,几乎控制不住,满心酸酸涩涩,又滚烫火热的奇怪感觉。
“后来我和子施要去考试,人人都以为我们自不量力,谁知满村读书娃,人人落榜,我和子施却一跃成了正式的童生……”
凌退之呵呵笑着,即使是多年后,回忆起当时,满村人震惊的样子,依旧觉得痛快莫名。
“我们终于可以光明正大的买书,光明正大的进城去,跟别的读书人交流学习。两家的族长就算心里不情愿,也不好意思拦着。毕竟我们是各自族中,唯一有资格求取功名的人。一两年间,我和子施都是学识大涨,自觉考个秀才的功名,易如反掌。谁知堪堪逢着考期,伯母就病倒了。”
凌退之苦涩地说“日日忧思,伯母的身子,那几年早就熬干了。偏还为一个儿子,总是撑着,挺着,装做无事人。子施那时年纪小,一心一意地想要出人投地,想要叫族人们后悔薄待了他,想要叫吃苦的娘亲过好日子,整日地游学,读书,哪里知道,他的娘,其实没有多少时间了。等到伯母一病不起,才知道这些年营营役役,辛辛苦苦,竟是错过了最重要的人。他哪里还顾得上功名,只知日日守在伯母床前。我与他交情虽好,却也不能为他误了考期,只得只身离去。我考完试后,大病了一场,待回乡时,才知道,伯母已经去了,而他却已成亲了。”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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