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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这一对父子之外,其他人也都看到了这两块牌位。直到这时,他们才明白吴定缘的真正意图他竟想借着这股洪流之势,把天子龙棺运出宫去。这两块神主牌位带在身上,就是两块最好的护身符,没人敢上前干扰。
这听起来实在匪夷所思,可又真切地在眼前生着。龙是停灵之所,龙棺是出殡之具,无论是谁与谁斗,都是围绕着礼法来争,断然不会冒出半点亵渎念头。只有当一个人对皇室毫无敬畏之心,才能用如此天马行空的手段来打破僵局。
只见那个小捕吏一边在奋力划动,一边还在嘴里念诵着什么。任何一个把视线投在那瘦高身影上的人,都忍不住生出疑问难道他念的是什么白莲教的搬运神咒
“真是麻烦死了”
吴定缘深吸一口气,不断地抱怨道。他的右手已经彻底废了,剧痛一直延伸到肩部,他只能换成左手握住铭旌杆子,一下一下地朝前划去。
这尊龙棺毕竟不是木舟,在水里不太容易驾驭。好在洪水是从内金水河漫出,汇聚到午门之后,再向着端门以及更南方的承天门流去,他不用费太多力气,只要稍微控制一下棺材的走向,便能顺着水流方向前行。
耳边响起风声、雨声,还有各种叫喊声与脚步声。吴定缘转动脖颈,看到在午门城楼之上、左右步廊之间、社稷坛的围墙上缘,都聚满了禁军锐士,一把把强弓劲弩对准了他。这些人在汉王与张皇后的对峙中不敢造次,对付一个小人物却毫无压力。
只消一声命令,吴定缘就会被射成刺猬。可他前心与后背的两块神主牌位,以及脚下的棺材,却营造出一种无形的肃杀气场。大明迄今为止除了建文的三位帝王,居然在这个小人物身边聚齐了,令得百兵辟易,强敌束手,谁也不敢靠近分毫。
这一路上因为洪水的缘故,城门都未及关闭。这一条棺舟迎着风雨,顺洪而走,先越过端门,再至承天门。在重兵环伺之下,吴定缘却像一位野渡的悠闲艄公,举竿不疾不徐地划动着。只见两侧朱红色墙垣不断后退,他衣袂飘飘,胜似闲庭信步。
一过承天门,视野一下子开阔起来,眼前一条横着的是长安宽街,对面一条平整如砥的纵道,从承天门一直延伸到南方的大明门,两侧皆是通脊连檐的千步回廊。这里是皇城外围,百官衙署所在,不过这会儿淹得比午门还厉害,大水已漫过城门一半,放眼一看,御街南北尽是波涛滚滚。
视野一开,吴定缘挺起胸膛,心中陡然生出一阵快意。
从古至今,有几人能划着天子的灵柩纵穿皇城这可是花多少钞银都换不来的享受。只怕瓦子里最好的说书先生,这么写也会被骂瞎编吧
他摸了摸胸前的栗木牌位,这么近看,也不过是块漆了金粉的木板罢了,居然把满朝文武震慑得不敢靠近,荆溪她可真是神机妙算。
这是临行之前,苏荆溪特意交代的。她虽不知京城虚实,但以吴定缘的行事风格,一定会闹得满城风雨,便建议说如有机会,设法弄到太庙里的神主牌位,扛起它来,便可以横行无忌了。
其实只要对手有哪怕一个勇于牺牲的,这计策也无法奏效。但正如汪极所说,整个两京之谋的各方势力是靠利益捏合在一块的。这样的一个组织,人人皆为自己,天然就要互相算计与提防。苏荆溪设下的这一计策,正点中了他们的弱点。
“这可不是我的明,而是你父亲的故智。”
苏荆溪交代完之后,这样说。
吴定缘开始时不明就里,后来半路上问了昨叶何才知道。当年朱棣攻打济南城,携来了数门大炮,铁铉便在城头画了朱元璋的大像,还在每一处垛口高举神主牌位。结果朱棣不敢再轰击,这才给了铁铉可乘之机,解了济南之围。
二十五年之后,铁铉的儿子又一次高高扛起了朱家神位,还是为了守护朱家皇帝,还是要去对抗欲要篡位的朱家宗室。时光的洪流,打了一个轮转居然又回到了原地,不能不让人感慨命运之奇。
只是这一次的结果,一定不会重演当年
吴定缘咬住嘴唇,左手用力一摆,整条龙棺朝着东方转了个弯,浮上了一片汪洋的御街。
也许是刚才的一阵狂风吹散了铅云的缘故,肆虐了数日的雨势缓缓开始收住了。只是洪水蓄积太盛,想要水退还得有个半天。
汉王以及诸位重臣根本等不得,他们纷纷踏上从南海、中海以及内苑湖中调来的游舟,拼命朝着承天门追赶过去。至于禁军、随从以及内廷的宦官们,要么跳进水里奋力往外游,要么留在原地一筹莫展,甚至有人试着攀上墙头,要利用通脊朝前跑去。
杨士奇没有离开,他先喊住几个没头苍蝇一样的小宦官,让他们去到张皇后所在的宽台。一位略通医道的宦官帮皇后号了一下脉,表示暂无大碍。杨士奇松了一口气,让他们把她与两位藩王接回后宫,好好休息。
安排完这些,杨士奇才去问周围的人,外面什么情况。一名禁军守卫告诉他,那个挟持了天子棺椁和神主牌位的奸贼,已经冲到了御街之上,朝着东边漂去了。
“东边”
杨士奇隐隐捕捉到了什么。吴定缘的这一连串举动,可谓天马行空、不拘一格,竟被他硬生生砸破了僵局,固然令人赞叹,可目的呢以这人表现出的缜密与决断,绝不会只是单纯泄愤。
现在他居然驾着龙棺借水东去,御街东边有什么地方他非去不可杨士奇在京城为官多年,对城中地理十分熟稔。他心中暗过了一遍京城舆图,猛然醒悟。
在京城东南角有一处东便门,外有大通桥。桥下有一个巨大的转运码头,承接大通河,绵延到通县高丽营与白河连通,直去天津卫。这一段河道称为白漕、北运河,是漕河的终点。
其实这条河原本的终点,是在北方的积水潭,与昌平的白浮泉水联通。只因永乐陵寝选在了昌平天寿山,不能再借水怕惊扰龙脉,所以如今积水潭的漕运已废,城内御河变成了像内秦淮一样的风景游玩之地,漕运码头遂东移至大通桥处。
吴定缘曾经提过,太子正在赶回京城的路上。以常理度之,走漕路是最快的办法。若他所言不虚,太子应该是在东便门外大通桥下船。
难道说吴定缘竟想驾着龙棺去东便门迎太子吗这想法简直荒唐可杨士奇思来想去,竟无第二种可能。
无论汉王、张皇后还是一朝重臣,都陷入了惯性思维谁去导引龙龙棺,谁就是嗣皇帝。只有吴定缘来了一招釜底抽薪,太子不来就龙棺,那就让龙棺去就太子。
大胆、精妙,而且亵渎。这是杨士奇对这个计划的评价。
无论如何,只要能阻止汉王的计划,就是一个好计划。杨士奇正想办法如何突破大水阻挠,也赶去东便门,却不防突然有人偷偷拽了一下他的衣袍
杨士奇能想通的事,朱瞻域也能想通。
他此时拼命摇动船橹,胖胖的脸颊上汗水肆流。小舟迅游出端门,前方是高大的承天门城楼。这条路汉王走过无数次,但乘船还是头一回。
“你是说,他是想去东便门迎接太子”
汉王沉声问道。
“正是。太子从南京一路赶来,都是沿漕河北行。东便门是千里漕河的终点,乃是必经之处。吴定缘一定是朝那边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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