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逝母
一九四五年的夏天来得特别早,潮湿燠热,日子一寸一寸地生了霉斑。
八月里的一天,傍晚的天气,闷得透不过气来,像是有无形的手扼着人的喉咙,不叫人舒坦地叹出一口气来。隐隐地,听得见一阵一阵沉而远的雷声,仿佛什么人拉着巨大的石碾子,从天边艰难而来,空气里几乎要滴得下水来。
十一岁的江淑苇穿了件月白色细夏布的短袖旗袍,在前院的墙根底下掐指甲花。她捧了只缺了点口的蓝花细瓷碗,将掐下来的指甲花放在碗里,捏了块半透明的明矾,喀哆喀哆地捣着,红色的汁子崩了出来,溅在她的衣襟上,她哎呀了一声,扯了小手绢去擦,只是徒劳,那迹子越擦越大,成了粉红的一块。她索性不去理它,赶着一朵一朵地将那小而红艳的花掐下花枝。
今年这一片指甲花长得尤其好,扑拉拉开了密匝匝的一片,叶子浓绿得近乎发黑,枝丫间爬着虫,茂盛得有点诡异。墙根下的青苔也格外地厚,淑苇踩着了,半个脚面都要隐进去,软而滑,吱地一声洇了水出来,吓了她一跳。
忽地,淑苇听见有人叫她。
是家里的张妈,捣着两只裹了又放开的小脚飞也似地赶了过来,一路叫着小小姐小小姐,一阵风似地卷了来,淑苇下意识地用手掩了掩前襟上的那块粉色迹子,张妈嘴碎,看了是要说的,新制的旗袍,又是多少多少钱的布料,多少多少钱的裁缝账,小淑苇有点怕她。
谁知张妈全不在意,拉了淑苇的手,叫着快快,快些快些。
淑苇被拉了个趔趄,手里的小碗叭地落了地,染了一地的花汁子,血也似的红。
张妈拉着淑苇跌跌撞撞地往后院自家屋子赶,穿过前院时,张妈看见井边刚汲上来的一桶水,也不及问是谁家的木桶,上去倾了水替淑苇胡乱地冲了冲手。
张妈是苏州乡下来的娘姨,最是爱干净,从没有这样马虎地替淑苇洗过手,淑苇小小的心眼里,觉得有什么事不对劲,加上院里邻居奇怪的眼神,淑苇莫名地怕起来,紧紧地攥了张妈的手。
赶到自家门口,进了堂屋便觉眼前一暗,这一进屋子光线一向不大好。张妈拉了淑苇转到南边的屋子,那是母亲养病的地方。
迎面是母亲的大拔步床,深而广,像一个黑洞,活活地要吞了人进去。
淑苇的父亲站在床前,低着头,他深浓头发,黝黑的面色,穿一件深灰色哔叽长衫,更显得人瘦且高,如同一枚冷硬尖锐的钉子,直直地钉在那里。
小大姐拈针更深地低着脑袋,蓬了头站在父亲身体拖出来的一方阴影里,薄薄的夏衫遮不住鼓起的肚子,淑苇十四岁的姐姐淑真趴在母亲床边低低地哭。
在那拔步床的最深处,母亲缩成一团,这样的天气,身上还盖着一床缎子被面的薄棉被,母亲枯瘦的手攥得紧紧的,落在被子上,她的脸呈一种吓煞人的青灰色,眼半睁半闭着,一口接一口地倒着气,屋里静极了,只听得母亲喉咙口那嘶嘶的出气的声音,淑苇下意识地就要往张妈的背后藏。
张妈推着她上前:“你快,快叫你姆妈一声。快叫!”
淑苇的声音发着抖:“妈,妈,妈!”
母亲的眼睛忽地亮了一亮,像是想转过头来看,然而她已经没有那个气力了,淑苇几乎听见她脖颈间咯嗒咯嗒的声音,像一扇锈死的门拴。
淑苇也倒抽了一口气。
张妈轻轻一推,淑苇便跌跪下在床前,她把脑袋藏到不住轻轻抽泣着的姐姐的腋下,小狗似地拱了两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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