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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7年1o月28日,周曦沐夫妇俩刚到长沙就去圣经学校报到了,办好必要的手续之后,两人马不停蹄地坐车赶往南岳分校,1o月29日终于结束了一个多月的旅程,在教师宿舍里安顿下来。
因为距离正式上课还有半个月时间,奔波疲累的夫妇二人得以好好地休息了一下。虽然是休息,周曦沐依然尽心尽力地为即将到来的教学生活做准备。虽然手头并没有教材,但周曦沐还是凭借多年的功底,认真做了一学期的教学规划,精心准备了教案。
在周曦沐伏案工作的时间,白莳芳一点一滴地把他们简陋的住处装点得十分温馨。在她的巧手下,小小的房间里窗明几净,物什被摆放得井井有条,窗前的木桌上铺了一块白莳芳特意从北平带过来的红白格子花布,花布下摆垂坠着丝滑的流苏。桌上摆放了一个白莳芳从外面拾回的粗陶陶罐,精心洗净之后,在里面插满烂漫山野间采摘的花枝,曾经满布蛛网的简陋的房间充满了清新而温柔的气息。战事一天一个变,而且学校的名字也叫长沙“临时”
大学,临时临时,也许用不了几日战火就会蔓延过来,但他的妻子却把每一天都当做生命中最重要的一天过,不肯敷衍,不会马虎。周曦沐真的没有办法不爱他的妻子,在她这里,浪漫和情调都是不需要花钱的,只要她愿意,即便在困窘又恶劣的生存环境下,她还是可以想出各种办法呈现出生活的诗意和美好,在这样的时代,实在是太难得了。
周曦沐感受到妻子的用心,也想为这个家做点什么。刚到十一月,山中虽有些凉,但气候还算宜人。于是他偷偷买了写生簿和画笔,天晴的日子带妻子去山中野游。当周曦沐将眼前的美景一笔一笔地呈现在画纸上时,白莳芳大为讶异。
“你从没告诉过我,你还会画画!”
“之前一直忙着学校里的事儿,很难有闲心拾起画笔,现在背井离乡的,反而有闲工夫好好画画了,也算是大不幸中的一个小安慰了。”
周曦沐没有告诉白莳芳,自从13岁以后,他就再也没有画过画了。
画画曾是他孤寂童年的良伴,他没有同龄的朋友,妈妈也长时间陷入自己的愁绪中,没心思理他。父亲不来的时候,他并无别的消遣,除了看书、下棋就是画画。精进学问和棋艺是他取悦父亲的功课,而画画则是他取悦自己的游戏。
父亲有一次偶然看到了他的画稿,觉得儿子颇有美术天分,还专门高薪聘请了一个留过洋的年轻画家来家中教他西方油画,他的画功因此突飞猛进。他最喜欢画的就是妈妈。开始时,妈妈是美的,也乐于当他的模特,他画了妈妈各种各样的姿态和神情,有凭栏凝望的落寞,有午睡时的慵懒,也有难得的欢欣。后来妈妈染上了毒瘾,面容逐渐枯槁,失去了往日的光彩,就再也不愿当他的模特了。
在妈妈临死之前,逼着周曦沐在她面前把所有画她的画全部都烧了。周曦沐至今都还记得,因妈妈身体虚弱,只能在空寂的院落中央放上一张藤椅,她斜靠在椅背上,看着周曦沐小小的身躯因为伤心的抽噎微微地颤动,他把画堆在一处,像一座小山。之后在上面撒了一桶煤油,周曦沐攥着一盒火柴,迟迟不忍动作。这时候母亲突然从藤椅上站起来,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周曦沐身边,从他的掌心里抠出了那盒火柴,飞快地抽出一根火柴,在火柴盒上划着,扔到画作上,动作一气呵成,没有丝毫地停顿。
周曦沐记得,那是深秋的一天,晴空万里,无云无风,寒冷却丝丝缕缕地钻进他的心里,让他无力招架,只能眼睁睁第看着。
画作瞬间就被点燃了,火苗直冲向天,烧过的画出阵阵刺鼻的味道,屡屡黑烟随着热空气向上漂浮,四散开来。周曦沐永远不会忘记妈妈盯着那火焰时的眼神,那眼神空无一物,没有悲伤,没有愤怒,什么都没有,周曦沐觉得,当时的他虽然年幼,但他能读懂那个眼神。也许他望向火堆的,也是一样的眼神。
妈妈死后,周曦沐就搬到父亲家中,他的画笔画纸一样也没有带走,那之后,他再也没有画过画,回想起来,已经快二十年了。如今重新拿起画笔才现,童子功居然还在。周曦沐画衡山的一草一木,画山间的溪流,画天上的流云,但他最为精雕细琢的,还是他画中的爱人。
每次写生归来,白莳芳都会把周曦沐的画作小心地展开压平,没有画框,她就把画作四周嵌上纸板,再贴在墙上,很快整个房间贴满了大大小小的画作,宛如画家的画室一般。房间最中央贴了一张白莳芳的半身像,画中人左手拿一束野花,右手撑在山石上,低头嗅花,十分动人。白莳芳开始觉得害羞,不让他贴,周曦沐却十分坚持,便只好随他去了。
快乐的日子总是过得很快,周曦沐和白莳芳一转眼已经在长沙呆了半月有余。周曦沐已上过几日课了,对临大的教学节奏和生活氛围也已逐渐适应。到校的学生虽不足百人,老师也仅十几人,但大家学习的兴致却十分高昂,因为人少且校舍集中,师生之间的距离大大拉近了,每天师生都会在一起讨论学术问题,颇有古代书院的风范。
南岳分校的教室位于衡山脚下,而教职员宿舍却在半山腰,这就意味着每次上下山都要爬3oo多级台阶,开始时双腿难免酸痛,晚上的时候白莳芳会帮周曦沐轻轻地按摩腿部,然而时间一长,酸痛消失,周曦沐逐渐练就了在台阶上健步如飞的本事。
十一月中旬的一天清晨,周曦沐在婉转的鸟鸣声中醒来,他把胳膊从被子里伸出来狠狠地伸了个懒腰,看到窗前妻子娴静的背影,只见白莳芳身着一件比较显腰身的旗袍,后背的线条十分美好,她低着头,双手伏案,专心地做着什么。虽然眼前这静谧的光景已见过多日,但他每每看到还是会觉得心头一暖,周曦沐不舍得起床,趴在枕头上看了半天。
周曦沐上午没课,因此难得可以任性地消磨晨光。时值深秋,山中寒意颇浓,还好被褥还算厚实,而且白莳芳在他的床前放了一个小小的炭火炉子,倒不觉得多冷。周曦沐起身走到妻子身后,默默从背后环抱住她,把头埋在她的肩上。
“早安,周太太。”
“周先生,你冷不防这样叫我,我还真的有些不习惯呢!”
嘴上这样说着,白莳芳还是难掩笑意。
周曦沐仅穿一件单睡衣在地上站着,没一会儿就打了一大喷嚏。
“赶快把衣服穿上吧,当心着凉。”
周曦沐一边穿衣,一边看着妻子手上的活计,原来她不是在缝衣服,而是在仔仔细细地拆旗袍的硬领,她十分专注,用剪刀把细密的针脚一点一点挑开,生怕划破了衣服本身。
“莳芳,好好的旗袍,你拆它做什么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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