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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低着头的时候,张妈便可以看见她发角处的白发。怪的是,她的头发是从最里面白起,外头看起来还是黑的,一撩起发,便看见里头灰灰的一片,像是落的白粉灰,其实不是。
沈妈妈想起一个法子,她把淑苇领到佑书住的那间小披屋子里,自佑书走后,那里一直是锁着的。一个星期淑苇会进去打扫一次,这可一个多月,她都没有走近那间小屋。
沈妈妈拉淑苇在佑书的床边坐下,淑苇打量着这巴掌大小的地方。
她想起天最热的时候,小屋里闷得呆不住,佑书曾经在屋门口支了一张旧的窄竹榻,一晚上就睡在那里,头一回睡,蚊子盯得满身的红包包,早起的时候,淑苇看见他眼皮上也给盯了个大包,鼻子上也有一个。佑书害羞地笑起来。他一直就是这样,面对着淑苇的时候,总是不大好意思。那以后,淑苇每晚都记得先在院角打一点稀释的敌敌涕,再燃上蚊香。竹榻老旧,还挺结实,就只是一翻身咯吱的响动大,淑苇记得,夜晚时,她从没有听过窗外有过咯吱的声音。
淑苇看见佑书的小书桌,半个桌子堆着书,桌子下也塞了书,怕地潮,用一块旧的搓衣板隔着。
她看见桌上有小纸盒子,打开看时是一堆枯成棕色的花瓣。细看起来,是白兰花的花瓣,枯的花瓣闻着有一点铁锈气,是那一次他们一起走到夫子庙去,在街角他给她买的一对,一朵挂在她衣襟上,原来他把另一朵藏了这么久。
沈妈妈把佑书的枕头寒进淑苇的手里。
枕头套是淑苇替佑书绣的,深深浅浅的绿色丝线,绣了一棵小松树。
那天晚上,江淑苇终于睡着了,在佑书的小披屋里,抱着沈佑书的枕头,她觉得那上面,有佑书的味道。
佑书的遗骨是不可能找得回了,可是母亲与淑苇一起替他立了一个衣冠冢,放进了佑书的两件衣服两本最喜欢读的书。淑苇还放进了自己的一件旧日的旗袍,浅蓝的阴丹士林旗袍,她最初见到佑书的那一天穿的。
江淑苇回到单位上班,正巧学校里有一位女老师回家休产假了,校长说,江淑苇不如你去代她的课吧,她课不多,课业负担也不重,你自己班上的课交给别人好了。
淑苇坚决不肯,她宁可带了三个班的语文课。
她说她不能上音乐课,她弹不了风琴。
学校里的人慢慢地发现,这个美丽的女孩子的怪来,她总是微微笑着,可是笑容并不是对着任何人,她常自言自语,她坐在办公室靠窗的角落,外头下再大的雨她也不关窗,任凭风片扫了雨丝进来。人人都同情她,可怜她,也因着她有那样一个英雄的未婚夫而敬佩她。
一直到,她出了那件事。
有一段日子里,她一直胃口不好,特别是早晨,下了早读课,喝一口水都会吐出来。
最先发现她身体不好的,是坐她对面的同事林育森。
她总是吐,有时刚吃过午饭反胃。有一次没等她跑到厕所里,便在角落里吐出来。
林育森正好看见,取了水给她漱口,问她要不要去医院检查一下。
林育森有点害怕,因为江淑苇虽然身体这样差,可是依然面含微笑,她笑着回答他:不要紧的。那样子里甚至有一点娇羞,这叫林育森非常地迷惑,又不敢跟人说。
又过了两天,江淑苇在带学生晨跑过后又吐了,接着,晕倒了。
她躺在校小小的卫生室的窄床上,有年长一点的女老师在一边,忧心忡忡地地看着她。
江淑苇你怎么了?老教师问。
淑苇用手抚着扁扁的小腹,望着天花板,望着望着,笑起来,突然说:没有什么。我只是,有了小孩子。是佑书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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