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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侂胄不置可否,只是原本摊开的手掌慢慢收了回去。
“自绍熙内禅以来,十年有余,圣上一直对太师信任有加。赵汝愚身为宗室之首和文臣之首,太师能轻而易举将之扳倒;天下读书人都推崇理学,太师说封禁便封禁;北伐未得其时,太师想北伐便可举国备战。无论太师做什么,圣上始终站在太师这一边。”
宋慈继续说道,“太师想让我去查案,圣上自然会许可。上元节视学那天,即便没有郡主去求旨意,我想圣上最终也会准我联名所奏,许我查案之权。虫达手中的证据,不仅对太师重要,对圣上也同样重要,要知道吴兴郡王赵抦尚在人世,倘若这个证据一直留在世上,对圣上恐怕也会有所不利。既然我有意查案,那正好顺水推舟,只需暗中派人盯着我,便知道我去过什么地方,查问过什么人,所以后来太师才能一下子将道济禅师、祁驼子、欧阳博士等人全都抓走下狱,只怕连弥音冒死行刺,太师也是事前便已知晓。自始至终,我在太师眼中,在圣上那里,不过只是一颗棋子而已。”
“圣上对此事全不知晓。”
韩侂胄忽然道,“宋慈,你不要胡言乱语。”
宋慈叹道:“那就当我是胡言乱语吧。”
伸手入怀,取出了那一方绢帛,并当着韩侂胄的面徐徐展开。
韩侂胄眉心一紧,那绢帛上的字迹,他认得无比清楚,正是他处心积虑想要寻找的证据。他本以为宋慈敢只身前来,必定将这证据放在了别处,哪知宋慈竟会随身带着,不免暗暗吃惊。
宋慈手持绢帛,有意捏住了左下角,不让韩侂胄看见缺失的署名,说道:“新安郡主曾对我提及,恭淑皇后一直对我娘亲的死耿耿于怀。”
向手中的绢帛看了一眼,“是啊,庚戌三月廿九日,八字桥韩宅门前,若非恭淑皇后叫破刘扁和古公公的名字,我娘亲也不至于无辜枉死。我娘亲不认识刘扁和古公公,不知道这二人出入韩宅意味着什么,可一旦将此事说了出去,知道的人多了,总有人能想明白其中问题所在。太师为了这次密会盟誓,甚至让夫人和韩?携仆从出城赏花,那是连至亲之人都要瞒着,哪知却被恭淑皇后、新安郡主和我娘亲撞见。恭淑皇后本就是嘉王妃,就算知道了个中原委,也不可能说出去。新安郡主彼时尚年幼,又是恭淑皇后的亲妹妹,太师不可能对她下杀手,加之又是太师的亲族,只需安排人盯着就行。至于我娘亲,一个非亲非故的外人,随时可能将此事说出去,自然不能留着。虫达之所以在我娘亲与恭淑皇后分开后,刚回到锦绣客舍之时,便潜入行香子房行凶,正是为了赶在我娘亲有机会接触其他人说出此事之前,将我娘亲杀害灭口。恭淑皇后后来应该是想明白了这些事,知道是因为她叫破了刘扁和古公公的名字,才害得我娘亲被害。可她又不能将此事说出来,连妹妹新安郡主都不能告诉,这才会对我娘亲的死心怀愧疚,一直耿耿于怀。”
听着宋慈所述,当年那一幕幕往事尽皆浮现在眼前。韩侂胄当年的确担心禹秋兰泄露秘密,这才问明禹秋兰的住处,授意虫达跟去,先摸清楚禹秋兰的来历再做打算。然而不久后虫达返回,竟说他已除掉了禹秋兰,并留下痕迹嫁祸给宋巩。韩侂胄是有杀人灭口之心,但何时动手、如何动手,他还未有定夺。虫达此举,虽说是为了替他除掉后患,却实在太过自作主张,可是木已成舟,他只能买通府衙,想方设法遮掩此案,顺着虫达留下的痕迹,要将宋巩定为凶手。但宋巩得祁驼子相助,最终洗清了嫌疑,韩侂胄担心宋巩会追查真相,这才让虫达威胁宋巩离开,并让虫达自认杀害禹秋兰是为了报复私怨,哪怕宋巩真不怕死去追查真相,到时候也可以让虫达去顶罪。韩侂胄嫌虫达擅作主张,从此渐渐开始疏远虫达,虫达对韩侂胄暗怀不满,生出异心,同样也是源于这件事。
但韩侂胄没有向宋慈解释什么,也没必要找借口为自己开脱,他只道:“你到底想做什么?”
他盯着宋慈,心想宋慈敢直截了当地拿出那方绢帛,还敢如此肆无忌惮地说出一切,想必早就留了后手。他想到了杨皇后,想到了杨次山,想到了朝堂上的一干政敌,甚至想到了圣上。环顾整个归耕之庄,四下里空无一人,忽然之间,他竟生出了一丝如芒在背之感,仿佛有万千刀斧手正埋伏于四面八方。他的手向外伸出,慢慢按在了剑柄上。
宋慈摇了摇头,道:“我别无他意,只想说出我查到的一切。”
说完,宋慈向墙角走去,将那一方绢帛丢进了用于取暖的炭盆之中。火光亮了起来,那方绢帛连同上面的文字,在猩红的火焰之中,慢慢地化为灰烬。
韩侂胄皱起了眉头,很是费解地望着宋慈,按在剑柄上的手,慢慢地放开了。
昨晚在净慈报恩寺后山,宋慈静静地坐了一夜,也想了一夜。他手握那一方绢帛,有着太多太多的选择。他可以返回提刑司,请乔行简召集官吏民众,出示这方绢帛上的盟誓,像之前查破那几起命案一样,当众揭开虫达一案的秘密,揭开母亲枉死的真相。又或者,他可以将韩侂胄的秘密公开,太学有那么多学子对韩侂胄不满,只要他将这秘密连同绢帛上的盟誓写下来,一夜之间便可动员众多学子抄写成百上千份,连夜散发全城,天亮之后,这秘密便会传遍临安,不久便将传遍天下。再或者,他可以将这方绢帛交给杨次山,杨次山有杨皇后撑腰,一向与韩侂胄势同水火,得到这方绢帛,就算上面署名有所缺失,想必也能大做文章,定会给韩侂胄带来不少麻烦。但是无论怎样,这秘密事关当今圣上,他不能就这么公之于众。他也终于想明白了,当初虫达、弥音和何太骥等人为何不公开这个秘密,想必也是因为牵涉圣上。譬如虫达,宁肯隐姓埋名出家为僧,坐视家眷坐罪受罚,也始终没有公开这个秘密,只因他一旦这么做,就算能扳倒韩侂胄,也会因为牵连圣上,给自己招来杀身之祸。虫达根本不在乎自己的家眷,哪怕早已得知他的一双女儿在临安城里为婢为妓,近在咫尺的他,也从来没有设法去帮过自己的女儿。对他而言,自己的性命胜过一切,他藏身在临安城郊,那是为了等待机会,只有当朝局出现剧烈动荡,或是皇位出现更替之时,他才会公开这个秘密。与虫达相比,宋慈不惧一死,但他心如明镜,知道这秘密一旦公开,必定朝野动荡,要知道吴兴郡王赵抦尚在人世,别有用心之人说不定会趁机作乱,届时局势很可能比绍熙内禅之前更加混乱,一旦酿成兵灾人祸,承平数十年的大宋,只怕会陷入一场莫大的浩劫。
宋慈来到临安,名义上是为求学,实则在他内心深处,从未忘过母亲之死,查明母亲遇害一案的念头,已在他脑中根深蒂固十五年。如今他查明了一切,终于有机会为枉死的母亲讨回公道,然而他却犹豫了。一己之公道,与天下百姓之太平,孰轻孰重?一夜过去,他想明白了,于是只身一人来到了吴山南园,揭开母亲枉死的真相。他知道这根本算不上公道,但他只能这么做,哪怕他不愿如此,哪怕他要和父亲一样,永远背负对母亲的愧疚。
“往昔绍熙内禅,流言四起,人心惶惶,变乱丛生。圣上登基十年有一,一切早成定局,大宋也已重归太平,如今少一人知道这个秘密,世上便能少一份灾劫。此间别无旁人,太师可以说我图谋行刺,当场将我诛杀,世人也许会有所非议,但过不了多久,便会没人在乎,没人记得。”
宋慈说道,“刘克庄、辛铁柱,还有其他因太师遇刺被下狱之人,他们都不知晓太师的秘密,望太师在我死后,能将他们放了。大宋承平不易,天下难安,还望太师整军经武,善择良将,得其时机,再行北伐。”
说罢,他立在原地不动,缓缓闭上了眼睛。
韩侂胄直到此时,才算明白了宋慈为何会做出种种异举,道:“原来你是求死来的。”
冷淡一笑,“我以为你只会认死理,想不到你也有放弃的时候。”
宋慈是为天下所计,方才烧掉了那一方绢帛,在最后一刻放弃了追查到底。韩侂胄竟隐隐然为之触动。他掌权十年,大可贪图享乐,却一心北伐,志在恢复中原,又何尝不是为天下所计?宋慈不惜得罪他,受尽各种阻挠,冒着身死命断的危险,一直查案至今,那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而他用尽手段,从一个韩家的旁支外戚,一步步走到今天,只为建那不世之功,留那万世盛名,又何尝不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宋慈只是一个小小的太学生,身无尺寸之柄,为了追查亡母一案的真相,一路走来受过多少冷眼,付出过多少代价,只有宋慈自己知道,而他又何尝不是如此?他原本只是一个恩荫武官,始终被那些科举出身的朝臣看不起,以至于年过四十,还只是一个小小的知閤门事,那些把控大权的朝臣只知贪图安乐,不思进取,让他看不到任何建功立业的机会。他可以只做武官,可就算他把武官做到头,又能如何?他不想像岳飞那样,矢志北伐,却被朝臣掣肘,被圣上猜忌,以至于功败垂成,受那千古之冤。唯有不择手段,将大权揽于一身,才有机会去实现自己的抱负。这一路走来,付出过多少代价,跨越过多少阻碍,只有他自己知道。朝堂上那一帮帮腐儒,只知道阳奉阴违,从来不知同心齐力;太学里那一批批学子,只知道与他唱反调,从来不会建言献策;家中独子鼠目寸光,只知道飞扬跋扈,从来不懂为他分担;他容忍过虫达,放任过刘扁,可这些人不知收敛,反而只知道得寸进尺,变本加厉地威胁他;原本以为除掉了虫达和刘扁,从此便可高枕无忧,哪知突然又冒出来个何太骥,竟敢明目张胆地要挟他;他以为何太骥是从刘鹊那里获知的秘密,派夏震助李青莲缢杀何太骥的同时,逼迫刘鹊交出虫达留下的证据,哪知刘鹊宁肯自尽也不交出来,他这才意识到证据不在刘鹊那里,于是当得知皇帝已口谕宋慈追查虫达一案后,他便暂且留了宋慈一命,想着借助宋慈之手,将与虫达相关的人和证据都挖出来。他想尽办法试图抹掉的证据,如今终于在他眼前化为灰烬,十年来的忐忑不安,至此终于可以放下。
但是他想不明白,自己执掌天下权柄,明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为何这些人总是不知天高地厚,一个个地跳出来与他作对?为何自己身边尽是赵师睪这等溜须拍马之辈,如乔行简那般有真才实干的官员,明明是他亲手提拔起来的,却总是莫名其妙地站到他的对立面?为何何上骐那样的忠勇之士,宁肯剃度出家,隐姓埋名,甚至抛却性命来行刺于他,只为报效虫达,却不肯效忠于他?更有宋慈这般心志坚定、身负大才之人,却终究不能为他所用……他好长时间没有说话,就那样看着宋慈,心中想了太多太多。
“你走吧。”
不知过了多久,韩侂胄开口了,“你这样的人,与我倒有几分相像,杀了实在可惜。刘克庄、辛铁柱那些人,只要不再与我作对,我会放了他们。你走之后,我会一直派人盯着你。我在朝之日,或者说当今圣上在朝之日,你就别想再为官了。你所负之才,就留给下一朝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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