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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梁忙跑回她床前,点头道:“娘子请吩咐,臣但无不从。”
她伸过手去,怜爱地摸了摸他的额发,低下头,嘴唇凑近了他的耳畔:“你哥哥说过,这孩子不论儿女,乳名都叫作……”
她的手掌是那样温暖,一如她轻轻吹入耳中的气息,定梁在隐隐欣喜的同时,也感到了隐隐的不安,和不明所因、莫名其妙的伤感,这些情绪混杂在一处,使他满心作痛。
不知为何,他突然想哭,为了掩饰,他匆匆告辞:“臣告退。”
她看着他转身跑开,笑着叹了口气。
一切终于都结束了,现在她终于可以静下心来,好好想想自己最早与那人相见时的情景了。那一年,她刚满十六岁,那样的好年华。
她看见李侍长携着衣物离去,悄悄转身
,快走几步来到了中庭,她不知道能不能见到他,她不过要去试一试,不成功她还有退路。庭中云净天高,苔绿枫红,蛩音不响,袅袅秋风不兴,亭台寂寞,金绿小池塘平静无波。
一个戴白玉莲花冠,穿玉带白色广袖襕袍的少年,一手卷起他阔大的衣袖,露出半截臂膊,侧着身子向池内掷出了一枚残破的琉璃瓦片。那时的西苑,到处都捡得到这种残砖败瓦。瓦片击打在水面上,复又跃起,一下,两下,三下,四下,五下。少年抬起了头来,他如画的面容正如往日大家所议论,却又不属于任何一个人的形容。他发现她也正在观看自己的杰作,用那样的容颜,向她露出了一个明媚如春光的、得意而友善的笑容。她的心突然往下一沉,像琉璃落入静水,铮铮有声。
秋水横隔在他们之间,此时秋风乍起,一池水皱,他的广袖开始迎风飘举,半空中有萧萧木叶下,他适才掷下的琉璃瓦就如他遗入水中的玦,他清朗洁净的态度,就像上古诗文中称为君的水神。
他们隔着秋水互相张望,直到片刻后他的侍臣们急匆匆赶到,其中有一个宫装的丽人,并立至他身后,如同一对璧人。
她想起了自己的任务,于是转身跑开。她已经不记得自己究竟是在玩弄欲擒故纵的把戏,还是真正起了临阵脱逃之心。
结果是一样的,她被带到了他的面前,听
他的侍臣们狐假虎威地喝问,她不答一字,只是发现他已经冠带济楚地端坐,脸上也换上了君主应该有的端庄和不该有的傲慢。
那个丽人后来对她说:“他那时候的神情就像真的一样,我的心咯噔往下沉了一下,就明白自己的心意变了。”
她中正正直的家教,以及她的立场,她的处境,让她比那丽人迟钝了许多,所以直到今天她才明白过来,原来心动是真的有重量,也真的有声音。她的心动,非如她所想是在书窗下看见他的天真骄矜时,也非是在囹圄中看见他的痛楚眼泪时。她的心动,远早于她的心知。她的心,是在一见他时便动了。
摩诃萨观南阎浮提,众生举心动念,无不是罪。其实她的败绩是一开始就注定的,而且注定一败涂地,万劫不复。那么为什么非得徒劳无功地纠缠这么多年,挣扎这么多年?为什么不从一开始就放手,就听命,还偏偏明知不可能而为之?
那是因为,她和他一样,原本都是这样的人,他们自己也没有办法。
我们都知道,人终将会死,不也要先活着吗?
当顾才人的妊娠已经足十月之时,她的行动也越发不便宜。长日无聊,她有的是时间耐心地等待,等待阁中各色人等都不在的机会,等着可以一无牵挂孤身出门的机会。
当这样的机会终于到来,她穿上外衣,悄悄地走出阁去,她拖着已经沉重而笨
拙的身躯,机警地躲避着东宫的各处防卫。其实没必要躲避了,旧主已去,新主未来,东宫空旷得如同一座冷宫,是他说的,没有了君主的宫殿,和没有将军的城池一样,无须设防。
她按着记忆中的路线,走过了后殿,走过了后殿的广场,穿过了玉石围栏,在裸土界面的一棵细小而笔直的侧柏下停驻。她拔下头上的玉簪,将树下的浮土层掘开,掘起,掘深,直到她认定为可以隐藏一个秘密的深度。
她从袖中取出了一只白色生丝的花形符袋,束口处的五色丝绦已经褪色,袋上两个墨字湮没,但是尚可分辨一笔一画,铮铮风骨,凿金碎玉。她将符袋放进了地下,用手推土一层层隐蔽,最终确认这除了她谁也不会在意的情愫被红尘彻底掩埋,如同除了他谁也不会在意的风度、坚守和理想被青史彻底掩埋。
于是这情愫永只属于她,如这风度、这坚守、这理想永只属于他。
那么还有什么,可遗憾的呢?
顾才人缓缓站起身来,腹部一阵突如其来的剧痛向她袭来,她在晕迷前扶住那株侧柏,向天空伸出了手去。是靖宁七年七月,初秋的天空,惠风畅畅,流云容容。天色温润可爱,如同粉青色的瓷釉。在釉药薄处,微露出了灰白色的香灰胎来。
她伸出手就触得到天际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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