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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畅一怔,“嗯?”
“就是你朋友,出事的那个。”
“哦,还没醒。”
高畅忽然想起来,“——制药厂是你们的辖区,对吧?”
顾昕点头,“我也是听他们在聊。镇长明年退休,这个节骨眼上出事,头都大了。”
“这就叫人算不如天算。”
高畅摇头叹息,“本来那天不该他值夜班的,一个同事去喝喜酒,临时跟他换的。唉,这就是命啊。人家说,戆人有戆福。老黄戆了一辈子,啥福气都没轮到。”
“听说是机器过了保修期,一直没处理?”
顾昕问。
高畅挥了挥手,“不谈了。谈了就一包气,想打人。”
次日是周六,一家老小照例又到医院,床边站了一圈。顾老太精神又好了些,身后垫两个枕头,吃顾清俞带来的腰果芋泥,“味道蛮好——”
,声音兀自有些裹牙粘齿。顾清俞说:“奶奶,我后日就走了。”
老太反应慢,却从周围人的神情读到些意思,“还回来吗?”
顾清俞忍不住笑:“当然回来。去工作呀,又不是移民。”
瞥见一旁顾士宏黯然的神情,转向众人,“欢迎大家来新加坡玩,食宿我全包。”
午饭是顾清俞做东,在附近一家五星级宾馆里,淮扬菜。顾老太睡午觉,正好是个空当。算上小毛头,总共十二个人,团团一桌。菜点得很上档次,都是人手一盅一份的菜式,精致又清爽,平常也不大吃的。吃完
一道,便有服务员收走,再上下一道。周到是周到,却也吃得拘谨。生怕吃不完浪费,像赶火车,一个个埋着头,心思都在面前的碗碟上。压力很大。酒也是好酒。除了上菜,另有专门倒酒的服务员,拿着醒酒器一圈圈地走,丢手绢似的,暗中留心,看谁杯里空了,立刻便续上。一个包房倒有三四个服务员。众人你看我、我看你,对上眼便是傻笑,也不知说什么好。只好聊天气,说新加坡天热,紫外线强,葛玥建议:“阿姐你多带几瓶防晒霜——”
顾昕好笑,“那边不能买吗,新加坡又不是什么第三世界国家,你搞来。”
葛玥也难得发声音的,被丈夫顶回去,脸顿时发烫。苏望娣嘿的一声,对葛玥道:“他家祖传的,不把老婆当回事。你下次也不要对他客气,想嘲就嘲,往死里嘲。”
顾士海旁边听了,板着脸不作声。这时服务员递上一盅汤,顾士海看了,道“我痛风,不吃菌菇的”
。葛玥忙纠正:“爸,是鲍片,你大概看成白灵菇了。”
苏望娣噗的一声,笑得无遮无拦。众人低下头,各自喝汤。葛玥顿时意识到不妥,竟像故意笑话公公似的。脸更是涨得通红,一个没拿稳,筷子跌在地上。她弯腰去取,刚低下身子,忽见旁边顾昕的腿飞快一缩,倒吓了她一跳。与此同时,邻座一条穿裙子的腿也是极快地弹回。她一怔,
虽不是很确定,但有种感觉——这两条腿刚才是缠在一起的。她拾起筷子,坐正,眼神与丈夫相对,便是再木讷,也察觉出这男人眼里的一丝惊惶。她又看向他的邻座——冯茜茜若无其事地夹起一片黄瓜,细嚼慢咽。动作笃定得过了头,反而不自然。葛玥想起来,上次搬家聚餐,这两人似是也坐在一起。家里十几口人,夫妇、父女、兄弟,小家庭里还有小家庭……论关系该是最疏远的,偏偏这么巧,次次都坐在一起。也是有意思。
顾老太是当天夜里没的。上了年纪的人,便是这么突然,白天还没事人似的,晚上突然整个人抽筋,先是有几分低烧,背上摸去竟是冰冷,很快发到四十度半,吊了水,体温下来,整个人望去便与白天完全不同了,眼窝那里凹成洞,出气不畅,嘴唇也是煞白。陪夜的是顾士莲,心知不对,一家家打电话。总算来得及。顾士宏和顾士海叫了车先赶过来,老太还有呼吸,人也清醒,一手拉住一个儿子,叫声“阿宏”
,后面那声“阿海”
便轻了下去。等到人来齐,老太已经差不多了,眼睛半闭,嘴巴微张,眼前一圈人,也不知是看清了还是没看清,数人头似的,忽地蹦出个词,顾清俞反应快,从口形辨出是“磊磊”
,心头酸了一下,说“奶奶,都在的,都好的”
。
顾老太“嗯”
的一声,声音轻不可闻
,手一松,去了。
三日后大殓。按岁数是喜丧,医院待了没两天,苦头也吃得不多。老太是有福气的。本地的亲戚,再加上绍兴老家的,好几辆大巴。提前一天订了宾馆,让他们先住进去。顾清俞公司的协议价,价格优惠,条件又好。整个过程算比较顺利。顾士宏事先关照高畅,顾士莲身体差,你不用管别的,照顾好她就行。果然向遗体告别时,顾士莲哭得岔气,脚一软,差点昏倒。高畅和顾清俞一手一个,夹住。灵堂里哭声此起彼伏,高高低低,迅速连成一片。顾老太躺在鲜花丛中,脸颊反比平常要红润,神情也安详。顾士海哭着叫声“妈——”
,扑通跪了下去。顾士宏想起上次躺在这里的儿子,还有早年病死的妻子,隔再久,眉眼都是清晰的,仿佛还在跟前。生死只隔着一线,猝不及防或是意料之中,都是要命。倏忽一下,这世上便少了个人。其余人都好好的,该怎样就怎样,一切不变,只是少了一个人。窝塞便窝塞在这里,那瞬,世间的悲恸仿佛只落在他身上,定点爆破那样精准。马路是那条马路,树是那棵树,家也还是那个家。连身上气味也在。来来回回,一天一天。日子还是往下。可真正是少了一个人啊。无论如何也回不来了。一颗心生生被剜去似的,刀子太快,血竟似也没一滴,只觉得酸楚到极点,慢慢
地,才一点点渗出来,痛得骇人,外伤内伤的苦都吃尽——眼泪止不住地流了下来。
晚饭时,顾士海来敬他酒:“阿弟,悼词作得好——”
顾士宏叫声“阿哥”
,两人一口把酒干了,也是奇怪,平常喝酒倒不如现在爽快。顾士宏说:“不好多喝的,那么多人要招呼。”
顾士海点头,又端着酒杯到顾士莲面前,“你抿一口,我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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