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盯着江天那薄得像两片刀的肩胛骨,顾云声隐隐约约地想到,是啊,他只知道江天母亲在他很小时候去世,从来也没听过他家人说起细节。但很快又想,人都没了,说又怎么样呢。他脑子那时也飞快地划过江天爸爸这么个概念,不由得一惊,这才想起好像就连江天自己也没和他提起过父亲,容不得他深想,江天已经站起来了,转过身,依然低着头,轻声说:“我好了,也差不多要回去了。不然赶不上晚饭了。”
说完这几句话,又等了一会儿,才抬起头来,眼睛里闪过湿润的光。
顾云声瞬间就被刺中了,钉在原地,动弹不得。他听见自己结结巴巴的声音:“江天,你……你不要伤心,你来看她,阿姨会很高兴的;你考上t大,她泉下有知,肯定也很高兴的……”
江天避开顾云声的双眼,哑声说:“她真的知道吗。”
“那当然,不管你有什么好消息,她都知道。”
顾云声说得斩钉截铁,内心却一点没谱,只是看见江天听到话后快速地笑了一下,同时挺直了脊背;傍晚的斜阳映得他迎向自己的半边侧脸微微泛光,温暖而坚定。
送走江天没几天,顾云声也打着行囊北上,成了u大众多大学新生中的一员。到了一个陌生的没有家长束缚的环境,几乎所有人都像濒死的鱼儿入了海,统统活蹦乱跳起来。而素来是最能玩最善于和陌生人打成一片的顾云声,更是乐得恨不得每天有三十六个小时投入着积极向上的火热气氛中去。
新学校千好万好,只有一件事情顾云声一想起就头皮发麻、乃至畏惧了:他怕去澡堂。
身为一个南方人,当他第一次踏进u大的澡堂的时候,他就彻彻底底地领教了南北方的差异。在热水器还远远不普及的童年,他当然也是跟着家长去过公共澡堂的,但南方的澡堂都是一个个的格子间,哪里像这里,一进去,雾蒙蒙水汽里全是白花花的人体,好像雷诺阿笔下的印象派油画。
顾云声硬着头皮洗了几次,结果连着几个晚上都做乱七八糟的梦,梦里全是江天,吓得跳起来,一身都是汗;后来就在自己在洗手间冲冷水,u市的取水系统也和老家不同,都是地下水,秋天天气本身就冷得早,水更是冰冷刺骨,顾云声咬牙坚持半个月,终于一朝熬不住,大病了一个礼拜,烧得昏头颠脑,眼前晃的还是江天;后来蒙人指点,去学校的游泳馆洗,有热水,人也少多了,但新的问题又来了:游泳馆冬天也开,总有热爱锻炼身体的学生过来坚持游泳,别的男生都是盯着女生细长笔直的腿目不转睛,他却没办法抑制地去注意男人的腰背;顾云声起先惶恐过,失眠过,惴惴不安,也仗着自己的好人缘借了中文系学生的图书证,去借一些当时只有中文系学生才能看的书,u大图书馆文学类书籍都摆在地下一层,暖气不开的天,刺骨的冷,他站在柜子边上如履薄冰翻看劳伦斯,看得面红耳赤,可是午夜梦回,依然是江天。
认识江天十多年,他从未如此频繁地梦见过他。顾云声觉得江天无处不在,他就像一个蠢货,试图去捞起水里的月亮,又或是试图饱饮蜃楼的清泉。
但是他和江天保持着半个月通信一次的习惯,偶尔也通电话。信里的自己和江天又还是停留在大学以前,愉快地告诉彼此新的学习和生活,毫无一点阴霾和复杂。
在这样的内在折磨之下,当顾云声结束大学第一个学期的生活回到家时,简直是形容憔悴,瘦得不成人形。
让他稍微安慰的是,江天因为课业的关系,寒假没法回来。说来也奇怪,之前想到江天的名字都要颤栗,但如今真的见不到了,心也定了,也不那么害怕了,失掉的体重又在一个寒假养回来。
但是两个人总是要见面的,暑假刚到家,行李还没落地,顾妈妈说了一句“江天昨天打电话过来,我告诉他你今天到家”
。他傻在门口,半天应了一声,放下行李,若无其事地拿起电话,号码是再熟悉不过的了。一听见江天的声音,声音里充满喜悦:“江天,你还算有良心嘛,想得到打个电话来问一声。嗯,我回来了,刚到。”
他又一次坐在江天外公的书房里。老人们手牵着手一齐去剪发,留下张阿姨在楼下收拾专门为晚饭准备的大海参,事先炖来准备煨海参的鸡汤的香味楼上楼下都是,一丝一缕沿着门缝飘进房间里。房间里简单的陈设十几年如一日,下午的阳光透过窗台上的花木一寸寸铺进地板,湃过的西瓜和李子搁在一旁的茶几上,江天躺在竹椅上睡着了,而顾云声自己,当他有所察觉的时候,已经不知不觉地走到了江天身边。
这之前他们一直在闲谈,天南海北,稀奇古怪,无所不谈,又谁都不在乎是不是走题了。两个人手上一人抱了一半书,但都没在看,有一下没一下翻着,胡乱瞄两眼。后来江天的回答的间隔一次比一次长,顾云声问“你怎么看”
,半天都听不到回话,抬头一看,歪着脑袋睡了。
大学生活在不经意间塑造了两个人。顾云声觉得江天面上的线条更分明了些,黑了,也结实了,但眉眼还是和第一次见到他那时一模一样,稍一细看,好像能陷进去溺死在里面。
他的手拂开江天的头发,指尖小心翼翼的流连在他的面颊,而江天一个稍重的呼吸都让他心惊肉跳地甩开手,又在发现原来他依然熟睡后难以抗拒地再伸过去,看自己的手指在被阳光抚过的皮肤上,留下微妙的淡得几乎没有痕迹的影子。
他用一年的时间明白自己是个同性恋。本以为得到答案会豁然开朗,谁知根本还是困在不知名的黑暗中,看着别人走在通坦大道上,自己却一点光亮和前路都看不到。然后到了此时此刻,他才知道,症结不是同性恋,是江天。
简直是饮鸩止渴。顾云声战战兢兢弯腰去亲吻江天的时候,一个他以前从来想不到用的词划过脑海。
不久江天睡醒,发现顾云声坐在原来的位子上,望着窗外那被风吹得摆幅不定的兰草发愣。他伸一伸懒腰,引得顾云声立刻回神,促狭一笑:“睡得也太死了吧,我在你脸上画乌龟都弄不醒你。”
江天下意识地去找镜子,当发现一切只是个玩笑,撇了撇嘴角,随手就把手里的书扔到太师椅里的顾云声怀里。书本的抛物线遮住江天的视线,他没看见顾云声的目光,又欢喜又无奈,一眨眼,也就过去了。
那四个字在接下来的几年里一直跟着顾云声。学期间的通信,寒暑假的旅行,似乎只是让一切变得更不可救药。于是大三下半学期,顾云声没给任何人打招呼,一声不吭到了t市。
顾云声的到来江天至少表面上看来并不怎么吃惊。在t大的自习室碰面后,江天不问诸如“为什么过来”
、“待几天”
之类的问题,只是问他住学校还是住到市里,等顾云声在稍微犹豫后选择了后者,江天点头,再没多说,回寝室打了个招呼,就简单地收拾了几件衣服,和顾云声一道在市中心美术馆附近找了间招待所住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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