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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暄自己是正统路子出身,教起冯开落来倒也有模有样。外婆得空也会教冯开落一些基本的指法,但毕竟不如对谢暄上心。因此,冯开落的钢琴大半都是谢暄教的。谢暄也没有想到,自己当初一时的心血来潮小打小闹,冯开落竟会一直坚持下来,甚至在他最困难的时期,成为他谋生的技能。
被谢暄藏起来的脏衣服还没等他记起来,一天早上醒来,已经出现在院子里的晾衣杆上了,整个上午谢暄的脸都火辣辣的,吃中饭时更是一个劲儿地低头扒饭,老太太对此没有任何言语。倒是他外公问起这几天周南生怎么不来找他玩,他含糊其辞。
他总觉得,比起他和冯开落这两个正经的外孙,他外公更喜欢周南生,一向严肃不苟言笑的他在面对周南生时总会不由自主地“和蔼”
起来,虽然常常故作危言恐吓,然后将周南生逗得跳脚,但过后总有爽朗愉悦的笑。老爷子自己是泥里摸爬滚打长大的,正宗的野孩子,很难欣赏“彬彬有礼”
的“城里孩子”
,觉得孩子就该是在旷野里疯跑,同野草一般随着风蓬勃生长,无限朝气。
与周南生绝交后的第四天,谢暄和冯开落帮老太太打黄酒,看见周南生骑在一个男孩儿背上,反剪着他的手,厉声喝道:“你还不还?”
被压在地上的男孩儿满头大汗,艰难地回答:“都还给你了,我就拿了两颗,其他的都被阿峰他们拿走了,真的——”
谢暄辨认了一下,认得这个男孩子也在戏弄冯开落的人群中,抬眼刚好与周南生的视线撞了个正着。周南生立刻尴尬起来,涨红了脸,吭哧吭哧说不出话。
谢暄漠然地收回目光,牵着冯开落的手回去了。
一向天不怕地不怕的周南生忽然觉得胸口涨得发疼,浑身难受得想找什么狠狠发泄一顿。
那时候乡下一到夏季便供电紧张,停电是常事,通常要到半夜才会来电。一停电,几乎家家户户都在晚饭过后将竹椅、竹榻、小板凳搬到门口,与邻里一边乘凉一边聊天。原本晚上被拘在家里的小孩这会儿可玩疯了,背人、抓人,借着夜色玩躲猫猫,小孩子永远能想出各种各样在大人眼里极其无聊的玩法,并且乐此不疲,玩得大汗淋漓然后被老妈拎着耳朵回家。
这天从早上六点开始停电,一直到天完全黑下来也没来电。就是一向不爱与人聊天的老太太也出门去了,带走了冯开落。谢暄兴致不高,躺在自己的大床上,盯着五斗橱上的烛火看,天很热,一丝风也没有,没一会儿,刚洗完澡的身子就粘腻起来,腿上都是蚊子咬的大包,他使劲儿地抓,越抓越痒,忍不住爬起来拿着葵扇学着老太太的样子赶蚊子,隐隐约约地听见有人在叫他的三儿——
这个世上叫他这个小名的人有限,谢暄睁大眼睛朝门口望去——烛光太微弱,没法儿照亮整个房间,门口黑乎乎的,出现一个鬼鬼祟祟的人影,个儿与他差不多,两只手背在身后,先将头探进来——不是周南生又是谁?
真见着了谢暄,周南生又忸怩起来,期期艾艾地磨蹭着不进门,只是一双眼睛又尴尬又期待地望着谢暄。
谢暄坐下来,看着他,问:“你来干什么?”
周南生用脚踢着地,缄默了一会儿,忽然从身后拿出一袋发着萤绿光芒的东西,提到眼前,带着一丝儿讨好的语气说:“看,三儿,我抓的萤火虫——”
谢暄的目光果然被那团发出美丽光芒的东西吸引,睁大眼睛,都是好奇。周南生脸上绽开笑容,一点点欣喜一点点得意,一瘸一拐地走到谢暄身边,挨着他的屁股坐下,“竹林那边还有更多,不过那里黑,还在河边,大人不许我们去的,下次我带你去,我们偷偷去——”
谢暄注意到他不自然的脚,略略皱眉,“你的脚怎么了?”
周南生满不在乎地挥挥手:“没事儿,跳下来的时候扭了一下。”
其实这会儿,他的脚疼得很,只是他是决计不肯说的。
谢暄说:“你怎么又爬墙了,大门开着呢。”
周南生撇撇嘴,“谁知道你外公在不在——”
他对于那个扬言要踢烂他屁股的老头一直心有余悸。
谢暄便不再在这个话题上打转,新奇地望着被周南生装在塑料袋里的会发光的小东西——这些只在书上看到过的名词活生生地出现在眼前,对他有着无与伦比的吸引力,他忍不住用手去摸塑料袋,心下赞叹,“真好看——”
周南生咧嘴一笑,忽然站起来,走几步到五斗橱边吹灭了蜡烛,室内一下子暗下来,伸手不见五指,然而下一刻,萤火虫的光越发璀璨流丽。周南生拉着谢暄爬上了床,然后放下纱帐,封住缝隙,将装着萤火虫的塑料袋解开来,无数只小虫飞出来,在纱帐内轻盈飞舞,点点荧光,忽闪忽灭,温柔缱绻,说不出的美丽。
谢暄看得目瞪口呆,心下赞叹,却不能名言,唯有欢喜。
周南生忘了自己的脚疼,扭过头看谢暄,看流萤飞舞中的小少年好看的眉眼,伸出手去勾谢暄的手指,“三儿——”
谢暄呆呆地回头,“你说,这里有多少只萤火虫?”
周南生摇头,“我也不清楚,要不,我们数数?”
“看谁能先数清?”
“好——”
“一、二、三、四……十九、二十、二十一……”
一开始,两个人还卯着一股劲儿认真数,只是飞来飞去的小东西实在弄得他们眼花撩乱,数了这只忘了那只,没多久,便头晕眼花,双双躺在床上,头挨着头,静静地望着点点荧光,只觉心里面有种说不出的宁静柔和,偶尔说话,也是小声的,无关紧要的,仿佛怕吵到那些客人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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