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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ageNote#2,两三萍聚,如同暗夜里闪烁的一只只鬼蜮的独眼。他心中焦灼,在那些眉眼的窥视中喝了两口冷茶,忽而头
皮发麻,扬手便将茶盏摔在了地上。又伸手将案上烛台、文具、书籍统统扫落了下来,方觉心中渐渐平和。蔻珠和阿宝听到室内巨响,急忙跑入查看。只见定权反剪双手,踏着一地狼藉,正在向门外走,看到她们,安静地吩咐:“收拾一下,也好。”
庭中有溶溶夜色,一爿明月已经排云而出,虽非望月,却也皎皎可爱。东风乍起,翻起满院花草香,涟漪一般慢慢浮散,和如水月光一道湮湿了他的袍摆。定权于庭中静立了片刻,舒了口气,吩咐道:“将晚膳摆到后苑水榭中去罢。”
他年来难得有这样的雅兴,两旁内侍忙连声答应,去报告给周循,周循又赶来问定权可否要宣良娣等前来相陪。他兼任月老的志趣是随时随处的,并非只在月下,这一回定权却愣了片刻,才明白过来他说的是什么意思,厌烦地摆了摆手,道:“多余。”
周循碰壁已惯,并不介意,提灯亲引定权前行,见食案已经摆设水榭中央,周遭中涓提灯,宫人秉烛,映得四下白昼一般,便知道众人的耳朵又有一场劫难。果见定权皱眉道:“游春重载,月下把火,这种煞风景的事情,难为你们一一做得周齐。”
只得又张罗着替他驱散了一干人,命他们退至远处,遥遥守望。
定权并无心进食,坐下后便把盏自饮。连同酒浆一起慢慢斟酌的还有那个许昌平说过的话
。当日妹妹夭折,他在中宫守着母亲哭泣,哭累了便没有还宫。母亲以为他熟睡,而轻声嘱咐亲信女官的话,别的他都不记得了,唯有一言记忆犹新:“你亲自送她出宫,此事切勿使陛下知晓。”
后来回想,他所以记得这话,大约是依仗了内心深处那点隐秘的快意——因为教养贵重而对种种不堪境遇永远只是沉静接纳的母亲,竟然也会有忤逆至尊的决绝。凭着这点快意,当年尚未懂事的他,默默地牢守了这个秘密,一厢情愿地与母亲分担了这欺君的罪名。当时知情者皆已不在,他如果相信心如渊囿的自己,就应该相信竟然察见渊鱼的许昌平。
自己正需要这样一个人,他也知道自己正需要这样一个人:精明、亲密、隐蔽而又名正言顺。恰如此人所言,王事已盬,藏弓在即,皇帝下诏移宫是迟早的事情。詹府刷新,自己若不能从中选择出新的亲近,日后东宫和朝臣的交通必将大不便利。
他的言语并无破绽,他的出现恰到好处,他的精明无懈可击,他的身份也合适不过。而自己的恐惧,也正来自于此。
他今日穿的是官袍,因为他本是詹府的人,品秩又低,穿私服来反倒招人嫌疑,想必他骑马也是一样的意思。他不同自己索要官爵,无非是想示意,眼下的高爵厚禄转移不了他,他不会因此倒戈他人。他知道自己读得懂他的精明
,于是不加掩饰地将这些精明展示给自己。那么他肯定也知道,越过精明的人,便越难使人相信。这个便是他下给自己的挑战,如同一枚空钩,愿与不愿,全凭君意。
他是在赌博,赌自己敢不敢相信;自己也是在赌博,赌他可不可相信。
定权起身踱了两步,向波心伸出手去。月色如水,月色如练,月华满袖,月华满襟。投在杯里,浮在池中,笼在梨花上,天地间都泛着缟素的炫炫光华,略一恍惚便疑心自己身在梦中。这所有一切,其实不过是一场豪华的博弈,他们抵押的是身家性命,搏求的是千里江川、万里河山;是出将入相,荫子封妻;是生前显贵,身后哀荣;是终有一日,能够心中安乐,再来赏这清明月色。不知长州的月色与京师相比,有几分不同?照在甲胄上与照在梨花上,照在旌旗上与照在丝帛上,那月色定是不一样的罢?听说月下的大漠,与千里雪场相似,他是真的想去看看的。蒸湘平远,这片生他养他的大好江山,他是真的想去看看的。
依周循命令远立的几个侍臣眼见定权步履踉跄,似是中酒,连忙上前劝解。定权的酒量原本有限,又是满腹心事,饮了几杯,此时已觉得头晕目眩,也就顺从地任人搀扶,慢慢走回。
及至暖阁中,蔻珠见他脚步虚浮,醉态可掬,忙吩咐人为他准备解酒汤,又教阿宝端上前。
定权也不伸手接纳,就着阿宝手中喝了两口,便推开去,踉跄起身,走到蔻珠面前牵着她衣袖摇摆,侧脸凑到她耳边道:“姊姊,给我梳梳头罢。”
他素来修边幅,每日都要打散发髻重新绾结,由蔻珠服侍他梳头结发,阿宝也一向司空见惯。只是今晚这般的作态,却是没有过的。眼瞧着蔻珠替他除了袍服,只觉得自己留也不是,去也不是,终于见着二人皆不理会自己,还是悄悄退出,慢慢走回了自己的房间,倚窗独坐。残烛摇曳,无边的夜色从窗外欺压上来,将她剪裁成一片单薄的纸影,贴在了窗棂上。
定权散发从榻上起身,行走至铜镜前,望着镜中面孔,半晌方对蔻珠道:“你也回去罢,我想自己坐坐。”
他神情寥落,蔻珠敛起衣襟,叹了口气道:“殿下如果心中不痛快,就让小人陪陪殿下罢。”
定权摇头笑道:“不必了。”
又拍了拍她的手,似是有话要讲,但终究只是说道,“不必了。”
蔻珠依言掩门退出,定权这才扶案站起,乏到了极处,头脑却分外清明。往事碎裂一地,铿然有声,于月光下闪烁着冰冷尖锐的锋芒。他赤足蹈踏其间,稍有动作,催剥切割的剧痛,就从足底蔓延至心底。他本以为不论怎样的疼痛,渐渐都会被淡忘,谁想到再翻起时,依旧锥心刺骨,如行走无间地狱之中。父亲正在宫里想什么?兄
长正在府里想什么?那个许昌平正在家中想什么?本该属于阿衡的驸马,此刻又在何处想什么?所有的一切,他一一都要算计到,这才是他每日必做的功课。
母亲和老师,他们从来不是这样教导自己的。他们要自己春风风人,夏雨雨人,抚近柔远,下车泣罪。可是他已经做不成那样的人了。他踏着满地的狼藉,伸手划过一尘不着的镜台,但抬起手来,满指都是污黑。这室中打扫得再干净,他依旧觉得满布尘埃;虽则身上襟袍胜雪,他依旧觉得穿着的是一袭缁衣。就连窗外皎皎的月光,投进来也变得暧昧污浊。
似有冰冷的泪水蜿蜒而下,他也懒得援手擦拭。只有在这时,他才真正敢于承认自己无比孤独。于这世间,君父、臣下、手足、妻子,谁都不可信任,他能够相信的只有他自己。但是今夜,在这片坚壁清野的孤独中,他决定再赌一回,为了那长州的月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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