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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只是不想让我给他做饭,也不想和我碰面。
过了一个多月后,桑吉才终于缓慢地意识到了康赭不动声色的用意。
这个问题不能深究为什么,桑吉光是产生了这个意识,就害怕得喉咙发哑。
他觉得像一个在夜色里摸黑前行的人,即使碰到了坚硬的石壁,也不敢去细想那是什么,只能绕开它,骗自己一往无前地走下去,
不然他不知道要怎么面对当初那个拼了命也要走出去追到这里的自己。
桑吉模糊又疼痛地想,我没有完全地骗自己赖在这里,我只是来见见阿赭,阿赭对我真的很好的。
刚来的时候,桑吉自卑得几乎已经快成了心上的一块顽疾,他对于自己与这个光鲜又体面的大城市间的鸿沟心知肚明,在每天出门前,他都会不自信地站在镜子前面照很久,生怕自己身上有哪一个细胞暴露了自己只是康赭一个土气的、带着一身麻烦的、甩也甩不掉的同乡。
康赭几乎不照镜子,房子里只有一面很小的在卫生间里。
有一次康赭休息的时候,撞见桑吉费力地在卫生间里那一面小镜子前上上下下地照了很久,当时康赭没说什么,但后来还是在客厅里装了一面很大的等身镜。
桑吉现在都还记得康赭笑着跟他说大男人少照镜子,要自信一点的样子。
康赭的好其实是无声的。
他们住的房子里,桑吉在的那一间屋子没有空调,只有电扇。这在盛夏的深圳几乎是杀人了,桑吉住了一个多月,身上的钱花得都差不多了,和身无分文也差不了多少。高原都是冷得冻人,他从来没经历过这样闷重又潮湿的黏热,有一天晚上康赭撞见他被热醒在阳台吹风,当时康赭没说什么,但是第二天桑吉下夜班回来之后,就看见房间里多了一台空调。
这是租房,空调也带不走的,做这种花销完全就是便宜房东。
那天桑吉愣愣地看着崭新的空调,手足无措地在房间门口站着。
康赭已经睡了,好像刻意不想被他感谢的样子。桑吉来了这么久,已经学会了品味了他无声的拒绝,知道了康赭并没有什么别的用意,但是他还是不能控制自己内心酸涩得皱成一团。
这是空调啊,连我阿爸都没见过,也没用过的高级电器。
桑吉受到了几乎是刺骨的自责,看到了自己灵魂卑劣的弱点,但同时又无法控制自己可鄙又隐秘的欢喜。
每个夜里,躺在空调吹出干净又好闻的冷风下,桑吉就会产生一种想哭的情绪。
阿赭真的是个很好很好的人。
桑吉有点羞愧地想,是我不好,是我不该喜欢他,不该来打扰他。
他已经渐渐地明白了,康赭帮他找工作,给他留夜宵,为他装镜子、买空调,做这些都是因为康赭觉得自己有照顾他的责任。
他还会每周都和自己的阿爸通一个电话,桑吉一直想不通到底为什么,但后来也渐渐地回过味来。
康赭几乎做了所有作为同乡、朋友、甚至是哥哥该做的事,但唯独没有一件是亲近自己的。
康赭克己守礼,体贴周到,充满了合适又不伤人的距离感。他是这个城市真正的居民,甚至是游刃有余、并不留恋的居民,和那个桑吉熟悉的,在草原驰骋,喂马、放羊、看云,从山坡上奔跑下来,然后在天空之下放肆又骄傲地露出笑容的阿赭哥哥,完全不一样。
桑吉知道自己汉语讲得很差,连高中的学历都没有,能明白自己得以体会好几个月的城市生活,完全是依靠着康赭的帮忙。
他曾经也想要努力,几乎是削足适履地想要融入这个所有人看起来都美好、遥远、充满幻想的城市,能够不过于突兀地呆在阿赭身边,但就是这一点点要求,他原以为并不多,但是却没有想到实际上会这么难。
几个月的时光就在一人有意识地躲一人下意识地懵的情况中兵荒马乱地度过,深圳最热的时候已经过去了,桑吉在初秋第一个下雨的夜里恍惚地想,要不我还是回去了吧。
他是真的很笨,远远没有阿赭那么聪明,他大概永远也不会有阿赭那么聪明了吧。
他花了这么久才想起楚,刚来的那天,阿赭在车站看到他后的第一个眼神,原来并不是他后来客气着否认的事实,而是真的并不欢迎他。
桑吉想,等阿赭离开了深圳,我也就回家吧,回去陪我阿爸。
我不该再不合时宜地打扰他了,我本来也不想要什么,我只是昏了头,太久太久没见到他了,很想他。
桑吉觉得自己几乎是在喑哑地、隐秘地,像深圳潮湿阴郁的空气一样,一无所有地爱着阿赭。
但他希望阿赭不要逃,也不用跑,甚至不用困扰,因为自己并不会伤害他,自己会是永远爱他的人。
只要永远不告诉阿赭就好了。
桑吉想,我是罪人,我会再不正常几个月,然后我就会好了。
像没有日夜在草原想念康赭教他认字时一样的好;没有挨打借钱、一言不发地追到深
圳来的好;没有悄悄不换被子然后被康赭发现的好;没有偷拿康赭的衣服、在他的气味里做那种事的好;没有在夜里起来溜到康赭门口、裹一床薄薄的被子、被子下什么也不穿地站着的好。
就几个月,我就走了,然后我就好了。桑吉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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