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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第1页）

“我吗？我来自……极北极北的地方。”

他像讲故事般认真地说着，“那儿有汹涌澎湃的河流，有庄严巍峨的群山，橡树会向天空伸出他雄伟的臂膀，白桦林会在秋日闪着耀眼的金黄。有棕熊在山间漫步徜徉，也有云雀展开翅膀穿梭在云层之上，还有一望无际的、灿烂的向日葵田，以及像向日葵般顽强生活着的人们……”

“听上去真美呀！我多希望有机会同你一道儿去……”

王耀一边静静听着，一边信手翻阅着膝上的古籍。他的目光突然牢牢盯在了刚翻到的一页上，说出的话语也隐隐有些颤抖：

“那你肯定知道，该怎么回去吧。”

哎？为什么突然提到这个？联想到他方才说过的话，伊万温柔而又无奈地笑了笑，顺势将身前的人环得更紧了些：“你放心，我虽不知道该怎么回去，但一定不会贸然丢下你……”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去”

。听见这话，王耀脑子里突然嗡的一声被搅了个天翻地覆。趁着那人说话的功夫，他又谨慎而缓慢地读了一遍页边的批注，只觉得一颗心正在冰冷的河水中坚定地、绝望地下沉。

那日他们还未相识，他也尚处在那使他身心俱疲的绝望之中。为了暂时逃离那朵令人生畏的阴云，他尝试用书籍麻痹自己。

耶娘一直有淘古籍的嗜好，他们家中也堆满了各种朝代的书。他随手抽出一本，当翻至洛神赋一节时，看到了这样一条批注：

“于心默念所求，心极诚，便可呼洛神。注：所呼洛神恃呼者命存于世间，既遂愿，呼者死，洛神还走。若三年后愿犹未遂，呼者尚死，而洛神永留。谨记，谨记！”

这批注倒是有趣，只是代价未免太高了些……“于心默念所求”

，如果他有所求，该会是什么呢？

一瞬间，微笑着的耶娘，五彩斑斓的画布，闪闪发光的染坊，灯光通明的扬州城……就那样鲜明而痛苦地，涌入了他的脑海。他感觉自己就像误入罗网的小兽，那猎人正狞笑着拿起回忆织成的绳索，一点点勒紧他的咽喉，而他虽拼命在原地挣扎，却依然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地看看那绳索收得越来越紧，越来越紧……

不！请你忘掉它们！忘掉它们！他刷得睁开眼睛，大口喘着气，视线却不自觉地落到了那页批注上。

如果它真的能解除他所有的痛苦……试试吧，王耀，就几行字而已，难不成你真相信这世上有什么牛鬼蛇神？肯定是骗人的，不过是为自己找个心理安慰罢了……

“小耀，小耀！你没事吧！”

他抬起头，正对上那人关切而担忧的眸子，“你就忽然僵在那里不动了，我唤了你好几遍你都没有反应，可是出了……”

“不，万尼亚。”

他急促地打断了那人的话，“什么事，什么事也没有，只是我太困了。”

他闭了闭眼，吃力地扬起一个笑容，“你瞧，都子夜啦，该去睡了。”

青年静静地立在窗前，望着那孤独地高悬于天空的、皎洁的月亮，他的面色就像月光般苍白。银丝般的月华温柔地倾泻在他身上，他却只觉得周身阵阵发冷。刺骨的寒意从心脏深处蔓延开来，缓缓冻结着每一寸血肉、每一寸骨骼。

“为什么……我会忘记这件事啊，又为什么……偏偏在这个时候……记起来啊。”

他感到一阵冰凉涌上了鼻尖，“我才挣脱了我的命运……我好不容易才找到了自己的方向……正当我信心百倍要朝前奔跑时……你却告诉我，我早在三年之前就被自己判处了死刑……”

他突然闭上了眼睛，那惟一无法冻结的、澎湃的泪水，此时正肆无忌惮地从他眼眶间奔涌而出。

“你说呀，命运！不公的命运！你怎能如此漠然，如此无情！你斩断了我们生来就有的联结，又要将新生的希望彻底辗碎！你为何偏要这样残酷地玩弄世间，不惜使蚍蜉们全部湮灭，也不肯为他们，哪怕开一扇，很小很小的窗呢……”

他感到心中满溢着凛冽的痛苦，那痛苦一点点地压弯了他的脊梁，让他终于不堪重负地跌坐在了地上。他将头紧紧地靠向自己的胸膛，双手则用力地环抱着胸前的两膝，他抱得是那样用力，就像水手在电闪雷鸣的狂涛中，那样用力地抱紧身旁的桅杆一样。

“我只是想平静地过完一生罢了……我只是想有安睡的耶娘、热爱的画作、亲爱的故乡在我身旁……”

他睁开泪眼模糊的眸子，低低地望着地面上一块块斑驳的月光。

四周是一片寂静的朦胧，明净的月光在黑暗中荧荧地闪烁，像水波纹般不住地跃动、晃荡着，映射出一片隐隐的辉光。于是他想起了那日的夕阳、晚霞、暮星，想起风是怎样穿过金黄的原野与古道，想起他们是怎样并肩倚靠在一起，他是怎样朝气蓬勃地诉说着自己的梦想，而他又是怎样认真地听着——夕阳在彼此的眼中闪闪发光。

他想起了在人间遇到的、活生生的人们：活泼而早慧的小初阳，悲伤而怅惘的老农，在矛盾里挣扎着的年轻人……他想起了阴沉沉的天空与焦黑的洛阳，想起了似孤魂野鬼般游荡却一刻也不能停下的、流离失所的百姓，想起了人们是怎样疯狂地彼此残杀，想起了大地是怎样战火纷飞、流尽了鲜血。他想起了他自己的痛苦，以及整个世界的痛苦，是那样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心头。

但他也想起了他自己的梦想，那坚定立下的誓愿，是那样闪耀着拔开他眼前的迷雾。它使他清晰地看到了这一切，透彻地了解了这一切，然后他是那样信心十足地提起笔，将人民的血泪和成墨汁，一笔一画地勾勒着整个世界。人间有苦难、有痛苦，但也有草木抽出的新芽、废墟中新成的燕窝……那时，他曾将自己这样深深地扎入泥土之中，扎入这浩瀚的人间。